打德惠,在我们16师我们团是打主攻。一营是突击营,三连是尖刀连。和往常一样我们宣传队都分到各连去参加战斗,我和三连指导员“小乌龟”关系比较好(因为他演戏时扮演过乌龟,所以就落下这个外号),他们这次又是尖刀连,所以这次战斗我到了他们连。
上级动员时讲,我们有80门大炮,一定把德惠打开,把新一军50师消灭掉,命令部队坚决打进去。
总攻开始了,炮火轰的德惠城四处冒烟,我跟三连运行到前沿阵地。全营火力组织的很好,打其一点,敲开突破口,炸开鹿柴和铁丝网,炸掉敌人的碉堡,打得很顺利。我们三连从炸开的口子冲了进去,敌人的炮火集中打向我们打开的突破口……。在炮火中我和三连一气冲到了德惠街里,边冲边打,城里到处都是敌人。我们从南大街向北打,开始敌人没有准备,都被我们突然攻进来的部队吓懵了。后来看我们只进来一个连队就组织反击围攻我们。反正我们冲击敌营里面了往哪里打枪都是打敌人,但我们也是四面受敌。
当我们发现我们的后续部队没有跟上来时,连长急了,在一条小街折回来去接后续部队。部队也伤亡一些人,小乌龟的棉衣都打着火了,脸也叫炮弹熏黑了。敌人向我们喊话,让我们缴枪,说把我们包围了。我心想:什么包围?这用你说,爷就是冲进来打你们的。我们一顿手榴弹砸过去,向回头路冲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皮带被打断了,直到挎包跑到肚子前面了,我才发现我的皮带断了,挂在皮带上的鸭嘴手榴弹也丢了。
我们三连转到一条小街时,部队停了下来,连长和指导员商量怎么办?最后决定再从原路突出去。我们立刻组织好火力,向突破口方向扑去,突然从我们刚才撕开的突破口的敌人后面开火,突破口外面我们的部队向里打,我们从里面往外打,夹在中间的敌人受不了,立刻溃散,我们又冲了出去。在越过敌人的战壕时,我看到我们一个战士腿被炸断,我双手兜起他背上就往外跑。背人时,我哈下腰看到敌人尸体旁边有一双美国大皮靴顺手操起,一起拎了出来。我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竟能背着一个伤员飞跑,从城里突破口冲出来,一直把他背到我们的前沿阵地。看到我们的人时,我的劲突然就没有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别说是背他,我自己都站不起来了。可能是劲一下子都用光了,战士给我一点水,喘了口气才恢复过来。
我随三连撤下去休息,在离德惠四五里远的一个小屯子搞饭吃,把伤员送到卫生队,准备晚上再冲。因为我们已经打进去一次,打进去打出来还不到三个小时,路熟也有些经验。但连长要求后续部队一定要跟上去。指导员小乌龟脸让炮火熏黑了,头发也烧了一片。他开玩笑说:“这回真是名副其实的和尚了,不用法师剃度,大炮替我落发为僧了。”“和尚兵”是我们自己叫的,因为我们几乎个个都没结婚,有的都三四十岁还是光棍儿。指导员小乌龟看我没有皮带,就把他扎裤子的皮带给了我,还是日本的,比我炸断的那条好多了。
打仗时吃饭是没有一定时间的,炊事班把饭做好放在那里准备着,连长下令“吃饭”,大家就知道又有任务了。等了很久也没让上去,清晨,连长下令“吃饭”,我们终于盼到任务了。可是任务是:部队尽快撤到江北。敌人为解德惠之围,拼凑七十一军,八十八师、八十七师共十二个团兵力,增援上来了,企图把我们堵在江南。
部队分几路向北撤,走到江边一看,我们前几天过江时,江面冰封得好好的,炮车、马车还有三辆坦克如走平地,可现在汹涌的江水推着大冰块滚滚流下来。部队在江边停了下来,张天涛政委(后来在辽西会战中牺牲,当时不到三十岁)站在江边喊话:“同志们,蒋介石这个狗娘养的,把松花江炸开了,把小丰满的水闸拉开放水,想把我们拦在江南把我们吃掉。现在他们从南满抽来部队,我们一定要让敌人扑个空,趟水过江去。同志们死都不怕还怕冷吗!冲过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敌人的汽车马达声和灯光告诉我们敌人离我们很近了。
部队开始过江了,有的棉裤没有脱就下去了,齐胸的水,水底下还是原来江面的冰层。因为国民党的飞机把松花江上游的江面的冰炸开了(冰有一丈多厚),江水漫到冰上面来了,加上炸碎的冰排,碰上人就把人碰倒。我到江边时天刚黑,但有月光和雪地映照还是能看见人的。江边的雪让白天的太阳晒化了一点,但太阳一落山又冻了起来,加上北风一吹,江边的雪水冻成象鱼鳞似的小刀片。听别的战友说:要脱棉裤,如果穿棉裤下去,一是在水里走不动;二是上了岸小北风一吹马上就冻硬了,腿打不了弯走不了路。
我把棉裤脱了,裤衩也脱了,光着屁股,把棉衣用皮带扎在胸前,棉裤围在脖子上。我把破棉鞋也丢掉了,我想我上了岸穿那双高腰的美国大皮靴。这下可吃亏了,光着脚丫走在鱼鳞似的小冰片上,又冻脚又刺脚,我如果不是叫这双大皮鞋冲昏了头脑,我穿着破棉鞋不是不会扎脚嘛。后悔也来不及了,在冰天雪地里脱光了就够冷的了,现在还要来个冬泳。我将两脚放到水里,两桶清鼻涕马上就窜了出来,上下牙打得直响,咬都咬不住。后面的炮声已经靠近了,有的炮弹已在江面上炸开了。我想反正不死就得过江,快走一些还少挨一会儿冻。我就拼命往江心走,越走越走不动,冰水已经到了腰部,还要抗点水流,不然就被冲下去了。眼看到江心中央了,下来一块大圆桌大小的冰块向我冲了过来,我想躲过去,拼命往前走,但走不快,结果被它在后腰划了一道血口子。当时也不知道痛,人都冻麻木了。现在听说动手术有一种冷冻开刀法,我相信一定不会痛的,当时我就没觉着痛。我冻得快要僵了,真的走不动了。江中心有一辆大车拉着伤员,车上都叫冰水漫过了,我爬上大车,哪知道这辆车的马也拉不动了,驭手正动员车上的伤员下车,我只好又下来。第二次下水比第一次还难受,好在再往前走水也就浅了些,走的也快了些,眼看快到岸了,有希望了。上了岸我就跑,顺着路跟着人群跑,没有穿裤子,风一吹好像暖和了不少。可能是在水里散热快,出来就跑步,散热慢了些。我怕冻僵不敢停了下来,也没穿那双大皮鞋,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一直跑到宿营地。在路上不穿裤子跑的,不只我一个人,很多。但穿棉裤下水的吃了亏,他们上了岸,裤子都冻成两个大冰桩,怎么也迈不动步,还是把它脱掉扛着棉裤跑,棉裤冻得邦邦硬。
到了宿营地,生了很多火堆,有人开始烤火烤棉裤。我把棉裤穿上暖和多了,自己找住处,房子里是没有我的份,伤员都住满了。我在老百姓的草垛掏了一个洞钻了进去,再用一捆麦草堵上洞口。开始睡的很香也很暖和,快到天亮时被冻醒了,不知谁把我堵洞口的那捆麦草拿去烧了。
第二天我开始穿我发洋财的那双大皮鞋,因为鞋子大,我又没有袜子,就把谷草揉软放在鞋里,就像靰鞡似的。行军一天我就知道它的“优越性”了,像两只熊掌似的,重的你迈不开步,两个脚后跟都磨出了血泡。好在走了一天就住下整训了。我想:我这土包子开不了洋荤。就把它甩了,领了一双棉鞋。
在我这一生最难忍受最难忘的就是这次零下三十来度赤身趟渡松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