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第一章

璞平 发表于2017-10-07 18:06:50

无字碑 

    第一章  父亲不曾想到,这次对寻找李满囤下落作出的承诺,耗尽了他余生精力。同时,在查寻失踪战友的漫长过程中,也揭开了一段今天人们难以置信的艰苦岁月,使我从中看到了渤海铁军那可歌可泣的辉煌过去,以及英雄群体耀眼光环下鲜为人知、令人震惊的阴影和屈辱。

    1982年,我20岁。

    那年严冬的一个夜晚,父亲平淡有序的晚年生活被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搅乱。

    父亲原来是福州军区第28军戍守南疆的一名老兵,在我4岁的时候加入了现在看来只有老年人才有资格称之为离休干部的行列,其实那一年,父亲只有42岁,正是春风得意、年富力强的年纪。然而在此之前,因为战争年代的枪伤复发,父亲已经整整4年无法正常工作,这期间,终年奔波于福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医院,心存侥幸地幻想着有一天能够重返边防前线。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当一纸诊断书最终宣判他的病情根本无法治愈并且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时候,父亲彻底绝望了。

    那天晚上,父亲足足喝下了一斤高度茅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那神情就象一只囚困铁笼渴望自由的雄狮。母亲说,父亲不是惧怕死亡,身经百战和九死一生的经历,已经使他对生与死的内涵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父亲是舍不得离开与他生命融为一体的绿色军营。那份愤怒和无奈,我在伴随父亲晚年孤独而痛苦的漫长岁月里,方才有了切肤的体会。

    就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夕,我们全家黯然离开生活了17年的福建前线,住进位于江西南昌市的福州军区干部休养所。临行前,军长对我父亲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养好了病,再回部队工作。父亲满怀信心等待着这一天,可他万万没想到,此去悠悠数十年,就再也没有回到魂牵梦绕的军营。

    我至今对童年生长的地方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犹如世外桃源。虽然是病人休养之地,但那一排排国防绿的平房整整齐齐地坐落其中,加上每天清晨大喇叭传出的悠扬起床号声,使得这个依山傍水的深宅大院依旧带有浓郁的军营色彩。

    我们家住在大院的最后一排平房,父亲在屋后山坡上开垦出一小块田地,种下了茄子黄瓜西红柿,每日早晚,便忙着施肥浇水拔草,酷夏的紫外线把他的面孔晒得黝黑,犹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北方老农。到了收获季节,地里红绿相间,瓜果争艳,煞是好看。白天上班时间,则和一群同样无事可干的离休老干部凑到会议室,读书看报学文件,笑谈阔论天下事。虽然没有了驰骋疆场的英武和洒脱,但过的倒也悠然和充实。

    父亲原以为后半辈子要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死心塌地颐养天年了,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几年之后,震惊中外的珍宝岛事件突然爆发,苏联在我北部边境陈兵百万,形势骤然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毛泽东一声令下,第28军划归北京军区,昼夜北上,在三晋大地排兵布阵,以阻挡苏军随时可能发动的突然袭击。与此同时,林彪下达了紧急备战的1号命令,疏散居住各大城市的老干部,福州军区干部休养所被限期解散。

    何去何从,我们全家再次面临抉择。

    父亲对母亲说,还是回山东老家吧。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苏修真的胆敢入侵,我就回乡招募老少爷们打游击!

    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严冬,父亲彻底告别南国,回到阔别多年的鲁北老家,从此开始了寂寞、茫然而又平静、幸福的晚年生活。

    说他寂寞,是因为远离了朝夕相处的战友,再也看不见绿色的军营、操场,听不见悠长的起床号和粗犷的军歌;说他茫然,是因为面前没有了军用地图和作战沙盘,就如同下达命令找不到通讯员,黑夜行军看不见北斗星;说他平静,是因为一度恶化的枪伤居然奇迹般地得到暂时遏制,鲁北民风淳朴而又安祥,邻里乡亲憨厚而又善良;说他幸福,是因为毕竟还穿着绿军装戴着红领章,“文革”时期最吃香的军人身份足以使父亲在小县城里时时感到来自各方的尊重和礼遇。

    父亲这种悠然自得的休闲生活延续到1982年冬天的那个夜晚,终于被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打乱。

从那一刻起,犹如突击队在待命中接到出击的口令,狙击手在战场上锁定了猎杀的目标,父亲长期随遇而安的闲散生活突然激发出异常强烈的目的性,他早已与世无争的精神世界油然萌生出教徒般的使命感。固执的父亲踏上了一条在我看来是堂吉诃德式的远征,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位战争年代失踪的战友。为了这份执著,父亲直到去世,身心再也没有得到过安宁;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执著,我才在不经意间闯入了父亲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青春岁月,窥视到渤海铁军金戈铁马南征北战的辉煌过去。

2

    我20岁那年,正在山东大学读大三。

    这一年的冬季,天出奇得冷。鲁北大地似乎凝固成一个冰砣子。直到多年后的流火七月,偶尔想起,我还会禁不住后脊梁阵阵直冒寒气。

    那天深夜,北风刺骨,大雪纷飞,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时逢八十年代初期,“四人帮”刚刚粉碎,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人们的文化生活枯燥而贫乏,电视机、录音机、因特网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舞会、夜生活、卡拉ok仅限于少数南方沿海城市。晚饭之后,闲来无事,父亲把我叫到烧得通红的煤球炉前,沏一杯热茶,点一支香烟,清一下嗓音,就要开始每周必修的“政治课”。

    父亲在部队做过政治委员,口才极好,做起报告更是口若悬河,如瀑布倾泻,滔滔不绝。离休之后,一下子失去思想政治工作的对象,倍感失落和彷徨,便经常在家对着四个儿子纵论世界大事,痛说革命家史,进行传统教育。那天父亲对我讲授的题目大意是:新长征中,如何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始终保持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

    父亲正兴致勃勃引经据典神侃间,突听外面呼啸的风雪中隐约传来阵阵呼叫,那声音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开始听不清,后来嗓音逐渐加大,最后终于清晰地跃入耳朵:“老陈、永昌、陈永昌——。”原来有人在喊父亲的名字。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大家习惯毕恭毕敬地称父亲的官职,从来没人当面直呼其名。正当我义愤填膺地分析是谁如此大不敬的时候,父亲却马上意识到,这定是多年未见的老战友在呼喊他,想到此,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久别军营,偶与战友相聚,已经成为父亲乏味而又孤独晚年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

    正如父亲所料,深夜来访的是他几十年未见面的一位老战友,名叫曹振东。

    曹振东老家在齐河县的曹村,父亲老家在禹城县的付庄,这两个县由于地域上唇齿相连,抗战时期一度合并称为齐禹县。曹村在齐河县界的北边,付庄在禹城县界的南端,实际相距只有七八里路,加上两个村老辈上就有联姻关系,逢年过节,常有走动,所以两人自小就相识。按辈份曹振东喊我父亲一声三哥,我父亲则叫他一声四弟。

    解放战争时期,曹振东和父亲在一个连队朝夕相处整四年,上海解放后,时任副连长的曹振东被调入张爱萍刚刚组建的华东军区海军,留在了舟山基地,而担任指导员的父亲则随同叶飞率领的三野10兵团继续南下歼敌,直捣福建,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没相见。时光流水,光阴似箭,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父亲早已因病去职,闲赋在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曹振东则仕途平坦,一路春风,晋升为东海舰队一名大排水量驱逐舰舰长。这次他返乡省亲,专程从齐河赶来探望我的父亲。

    战友重逢,分外激动。父亲摆上酒菜,和曹振东彻夜畅谈,并且破天荒喝了一盅“禹王亭”。听说父亲因病已经忌酒,曹振东甚感遗憾,对我说:“当年你父亲可是全团有名的酒仙,淮海战役堵截黄伯韬第7兵团,一夜急行军180里,他喝光了满满一水壶60度的地瓜老烧,端着冲锋枪照样跑在连队最前面。”

    父亲摆摆手,苦笑着说:“老四呀,好汉不提当年勇,这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我是病入膏肓不中用啦,医生不让抽烟不让喝酒,只能在家干等着马克思的召唤,眼看着老弟你春风得意,升官晋级呀。”

    曹振东感慨道:“当年咱们这一拨入伍的穷哥们中,就三哥你能说会道,脑子灵活,打淮海时就当了指导员,要不是因伤早早退下来,肯定是前途无量的。”

    父亲听罢有些伤感:“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莱芜战役组建10纵时,咱们夜猫5连一百三四十口清一色的德州兵,可打到福建时,活下来的只剩下七八个。我心里有本帐,整个解放战争,全连边打边补充兵员,先后牺牲了一千七百多名战友,足足有一个加强团。比起那些没有享受一天幸福生活就牺牲的战友,你三哥已经很知足了。”

    说完,父亲扭脸凝神望着窗外飘洒飞扬的雪花,象是勾出记忆中无数战火硝烟的峥嵘岁月。

    我长到二十岁,竟然不知道父亲曾经还有过毫饮的过去。此时突然在想,父亲身上或许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传奇。从那一刻开始,父亲青春时期的所有一切都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慢慢了解了父亲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青春岁月,了解了父亲和他的战友金戈铁马、威震敌胆的传奇故事,了解了父亲所在部队横扫千军、直捣南疆的辉煌历史。

    那是一个至今令我难以忘怀的深夜。窗外,寒风刺骨;室内,炉火正旺,父亲和曹振东整夜未眠,我静坐一旁,与两位老人一起重温那场气势磅礴改变中国命运的宏大战争。

父亲开玩笑地说:“老四呀,47年梁山阻击战,要不是我和李满囤拼死掩护,你这只旱鸭子划着个小破船晃晃悠悠战战兢兢过了黄河,这才大难不死,没想到现在居然也能飘洋过海当起舰长来了,你就不怕掉到太平洋里喂鲨鱼?”

    曹振东得意地说:“三哥,我看你离开部队太久,思想跟不上时代发展啦。你以为我是旱鸭子就不能当舰长吗?如今是高科技条件下的现代化海战,不是我们划着舢板打金门的时候。不是吹的,我指挥的可是当今国内顶尖‘05’型导弹驱逐舰,就是和美国鬼子较量也难分高低。当年要是有几艘这样的驱逐舰,就是漂洋过海直取台湾,我看也毫无问题,哪至于全国都解放了,还会阴沟翻船,在金门这个弹丸之地全军覆没。”

    父亲闻言,脸色骤变,曹振东似乎也意识到失言,低头喝酒掩饰,两人一时无语。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打金门”“全军覆没”这样令人震惊的字眼。

    在我过去所接受的所有红色教育中,我党我军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即使是在寡不敌众、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也只会发生八女投江、五壮士跳崖之类的英雄壮举,最大的牺牲不过是长征途中的湘江突围,西路军兵败河西走廊,抗战期间的皖南事变,解放战争的血染四平,可那也都是“左”右倾机会主义指挥不当造成的恶果,何以会在“全国都解放”的大好形势下“在金门这个弹丸之地”出现“全军覆没”的悲剧呢?

这“全军”又是多少?一个连?一个营?还是一个团?

    父亲和曹振东欲言又止的样子激发起我强烈的好奇心。

    他们心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看得出来,“金门之战”是父亲他们心底深处一块永不愈合的疤。

    曹振东象是有意缓解沉闷的气氛,转移了话题:“三哥,你刚才提起李满囤,没想到还记得这家伙呀。”

    父亲说:“这是什么话?一个锅里轮马勺好几年怎么忘得了,你的齐河老乡,莱芜战役解放过来的,一直给你当兵,梁山阻击战咱俩介绍他入的党,淮海战役接替你当了1排长,可惜的是,南下福建后,随82师渡海参加金门战役牺牲了。”

    曹振东提醒道:“三哥,你可记清楚了,李满囤真的是在金门战役中牺牲了?”

    父亲不满意了:“三哥现在虽然浑身是病,可就是脑子没病,还有记性!”

    曹振东一拍大腿,嚷道:“这就邪门了,昨天我到小李庄走亲戚,你说巧不巧,李满囤就是这村的。咱们以前都以为他打金门牺牲了,可这次去了才知道,解放几十年了,他家里不但不是烈属,反而还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一打听,原来有人亲眼看见济南战役时,他在国民党那里当官呢。”

    父亲愕然:“满囤入伍后,是我亲笔给他媳妇和村里写信报的喜。济南战役时,咱们一起从西郊打到商埠再到外城,整整八天八夜就没有破过捆,他什么时候变成国民党军官了?真他娘的大白天见鬼了?”

    曹振东直摇头:“还有更见鬼的呢。村里人说,满囤是46年春天办喜事那天被国民党抓的丁,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根本就没来得及和新媳妇圆房。可他媳妇到了49年麦收后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要说这孩子是个野种吧,老辈儿人都说长得和满囤象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你要说是亲儿子吧,他三年没回家,媳妇怎么怀的孕?有人就说这小子是满囤他哥的,结果他哥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蹬了腿。得!现在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父亲一怔:“那这孩子会不会真是他哥的?”

    曹振东一拍大腿:“鬼才知道,死无对证呀,现在可就苦了活着的娘们孩子了。满囤媳妇落了个破鞋的名,一辈子没在村里抬起头,还得了精神病。满囤他娘八十多岁了,想儿子想的哭瞎了双眼,又留下个不明不白的儿子叫黑牛,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一家人被专政了几十年,别提那个穷呀,惨不忍睹。”

    父亲邹起了眉头:“那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为满囤做证嘛,满囤媳妇就算作风有问题,可满囤总是革命烈士吧。”

    曹振东道:“你也不想想,满囤家是四类分子,被管制着呢,哪敢去找你呀。再说他参加金门战役牺牲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谁也没亲眼看见。你还记得吧,这小子光在国民党那就开过三次小差,在八路这边也溜过一次号,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参加了金门战役,就算是参加了,谁又能证明他真的是牺牲了呢?”

    父亲呼地站起身,激动起来:“听你的意思,李满囤在金门战役中没有牺牲,而是投降了国民党?打死我也不相信!不错,刚解放过来的时候他是想过要开小差,可后来阶级觉悟提高得很快嘛。他作战勇敢,屡建奇功,最后连尸首埋在哪里都不知道,现在孤儿寡母倒成了反革命家属,还弄个绿帽子戴着,天理不容!老四呀,咱们这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幸存下来做了官的人,如果明知死去的战友遭受了天大的冤屈还无动于衷,那就是丧了天良!猪狗不如!”

    曹振东摇摇头:“三哥,几十年过去了,想搞清满囤的问题,我看太难了!”

父亲瞪大了眼睛,一拍桌子:“老四呀老四,你小子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粪。你还不要使什么狗屁激将法,我告诉你,就是豁出后半辈子什么事都不干,我也要把李满囤是死是活、去了哪里,弄个水落石出!”

    曹振东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竖起大拇指,哈哈大笑:“行!还是我原来行侠仗义的三哥。四弟我就等你这句话。这样吧,我再去一趟小李庄,先弄清楚,这个李满囤到底是不是当年和咱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李满囤。”

3

    父亲这个承诺,绝非一时冲动。我自小就深知,父亲对战争年代同生共死的老战友怀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特殊感情。

    我们家从福建回来那年,父亲有个叫王兆周的老战友很快找上门来。我还记得,这个王兆周挺大的个子,拱着腰,满脸褶子,倒八字眉,说话结结巴巴,低三下四,一脸媚笑,五十岁不到的汉子怎么看都象六十开外的老头。可父亲说,王兆周年轻的时候细皮嫩肉像个大姑娘,我听了差点被米饭噎死。

    王兆周的村子王屯和我老家付庄相隔五里路,乡里乡亲论辈份应该管我父亲叫一声三叔。他是1945年大反攻时候参加渤海军区平禹独立营的,日本鬼子投降后,转入警备第8旅第17团,解放战争时期改编为华野10纵29师87团,在父亲手下当3班班长。

    父亲说,王兆周人憨厚,脸皮薄,见了大姑娘能把脑袋低到裤裆里,但打起仗来凶的很,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尤其擅长攻城炸碉堡,不管敌人火力有多猛,地形多复杂,他左躲右藏,上下跳跃,灵活机敏,从未失手。由于他能打仗,人缘又好,每次战后评功几乎都有他的份,光父亲记得就有七八次,可以说是战功卓著。但就是命不好,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淮海战役时他已经提升为排长,鲁楼阻击战打的最残酷的时候,全排只活下来几个人,他毫发无损,可打扫战场时,身边一个快要不行的国民党少尉苦苦哀求救命,他刚刚走过去,被那个少尉拉响了藏在身下的手榴弹,当场把他的左臂炸断。为敌人包扎伤口负了伤,这次实在无法立功受奖,好在团里念他过去劳苦功高,评了一等甲级残废,复员回了老家当村长。当时全国还未解放,国共尚在大战,世界并不太平,胆小怕事的老父亲生怕国民党还乡团杀回来,于是一把火偷偷将他所有的立功证和伤残证化为灰烬。烧了就烧了吧,当时也没拿那玩意儿当宝贝。前方还在鏖战,每天都在死人,能躲在后方守着老婆孩子过安稳日子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

    渡江战役前,渤海解放区再次掀起大参军热潮,这时候村里已经没有几个年轻男人,他看看胳膊恢复的不错,觉得自己是村干部,就再次带头入了伍,分配到聂凤智的27军,因为毕竟身体有残,连长照顾他,让他当了炊事员,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再也没有打仗立功升官的机会了。1951年全国大裁军,王兆周欢蹦乱跳复员当了农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难时,他开始尝到没有特殊待遇的苦头。重体力劳动开始撑不住劲了,特别是上了年纪后,下雨阴天受伤的胳膊越发疼的厉害。要说他这兵当的也够窝囊的,第一次复员既是干部又是荣军,第二次复员却成了啥待遇也没有的大头兵。得知父亲从南方回来,就背着一口袋地瓜干,可怜巴巴地找上门来。

    父亲于是想方设法在部队找到原始档案,又找来老首长刘挺柱等几个战友共同做证,费尽周折为他重新办理了残废军人证。可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到医院重新体检,伤残等级只能由一等甲变成二等乙,每个月的政府补助自然少了许多。即使是这样,王兆周的政治地位已经是一步登天,在村里摇身一变,成了老少爷们都敬仰的老革命,就连乡干部见了也要敬他三分。直到现在,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哥哥依然耳聪目明,身体健壮,偶尔还能下地推粪。只是一喝上两盅小酒,就眼泪汪汪,逢人念叨我父亲当年对他的好。

    父亲对老战友的深情厚谊还表现在为老连长石洪生的遗腹子安排工作。

    石洪生是抗日战争时期齐禹边界一带无人不晓的武工队长。他当年手使双枪,武功超群,神出鬼没,来去无踪,闹的鬼子天一黑就躲进据点不敢出来,久而久之在方圆百里就有了一个威震四方的绰号叫做“夜猫子”,后来就连汉奸打赌也常说,谁他妈的要撒谎,让他出门遇见夜猫子。渤海军区杨国夫司令员和华野10纵宋时轮司令员在英模大会上都亲手为他戴过大红花。

    1948年济南战役时,10纵担任主攻,从长清县由西向东整整打了八天八夜,打到内城脚下,因为伤亡过重,许多营连都没有了建制,三野司令部命令他们撤下来休整,就在这时候,石洪生突然被一颗冷弹击中颈脉,鲜血四喷,握着我父亲的手瞪着眼一句话没说就咽了气。当时战事紧张,父亲只能将他的遗体就地草草掩埋,旁边立了块木牌,以便战后回来寻找。谁曾想,此后战役规模越打越大,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福州战役一个接着一个,10纵一路南下,越打离家乡越远,最后在南疆边陲一驻就是二十年。

    1953年,父亲第一次从福建回山东老家探亲,专程到石洪生家中看望他的八十老母,这才知道,老母亲虽然早就知道儿子牺牲的消息,但与洪生媳妇相依为命,感情深厚,生怕儿媳改嫁,所以糊弄媳妇说儿子去了朝鲜战场。洪生媳妇就这样拉扯着一个叫盼儿的遗腹子伺候着老婆婆艰难度日,苦等丈夫归来。父亲听后十分震惊,劝说老太太要对儿媳讲出真相。然而老太太直到临终前,才拿出已经发了黄的烈士证,并叫人挖开埋在后院为儿子准备了几十年的一块无字墓碑。这时候距离石洪生牺牲已经整整过去了20个春秋。

    洪生媳妇看到这一切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哭,待为老婆母发完丧,一句话也没说,扔下已经成人的盼儿,改嫁到北大荒,从此再也没有回山东。

    父亲从南方离休回来得知这一切后,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多次找县委跑武装部,最后终于把可怜的盼儿安置在县水泥厂当了正式工人。一年以后,石盼儿带着一个矮胖敦实的媳妇来到我家,一进门,趴地上咚、咚、咚三个响头,以鲁北农村这种最古老最朴实的礼节向父亲谢恩。后来,盼儿按照父亲记忆中的地址,一次次到济南西郊去寻找埋葬石洪生的遗骨,无奈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昔日荒野的偏僻小村,早已变成高楼林立的闹市。多少年过去了,盼儿的后院里至今仍然摆放着一块没有墓志铭的青石碑,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找到他爹的遗骸,使烈士能够安息九泉。

    父亲还有个庆云县的老战友叫许二虎,身材魁梧,面如黑炭,满脸的络腮胡子,火星子一碰就着的脾气,最早在无棣国民党保安6旅旅长张子良手下干机枪手,被庆云县大队李子贞大队长俘虏后干上了八路,作战十分勇敢,多次负伤立功受奖,就一个毛病怕媳妇。内战爆发后,他已经当了排长,听说部队要过黄河,媳妇死活不干,就偷偷开了小差。46年底渤海区大参军,又被送到警8旅17团从大头兵干起,在随后打响的德州战役、三打邹平、齐东战斗中都有上乘表现,很快补充到我父亲排里当2班长,淮海战役时第二次当排长,大军渡江前因腿部伤残回了老家,在村里当支书。“文革”时,造反派说他曾经是兵痞、逃兵,被开除了党籍。父亲回来听说后,十分气愤,多次找组织部门反映,帮他恢复了党籍和其他政治待遇。父亲说,现在的人们根本不了解历史,一提起俘虏兵就撇嘴,其实解放战争时期,我军的兵源起码有三分之二来自国民党军队的俘虏兵,这些解放兵都是苦出身,被国民党抓的丁,一旦提高了阶级觉悟,打起仗来勇敢得很。更为遗憾的是,许多俘虏兵参加解放军后还没来得及通知家乡政府,就在战斗中牺牲了,到死也背着反革命分子的黑锅。每每提及此事,父亲就会感叹不已。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我知道,父亲这样做,绝非心血来潮,而是缘自战争年代血肉凝结的战友情意,以及鲁北汉子特有的侠肝义胆。然而,父亲万万不曾想到,这一次对寻找李满囤下落所做出的承诺,却耗尽了他余生的所有精力。同时,在查寻失踪战友的漫长过程中,也揭开了一段今天人们难以置信的艰苦岁月,使我从中看到了渤海铁军可歌可泣的辉煌历史,以及英雄群体耀眼光环下鲜为人知、令人震惊的阴影和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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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回复
  • bzyuan

    2019-04-22 12:19:49 bzyuan

    我的父亲袁俊杰是十纵二十九师八七团重机枪连的,当时,任副连长。他现在努力的在寻找他的战友们!他的联系方式15865420616。请大家帮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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