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纵队炮兵团前沿和指挥部的故事(文/武鸣亭)

小影 发表于2017-11-11 10:58:19

华东野战军在陇海路东段的碾庄圩包围了黄伯韬兵团。当时我是八纵队炮兵团团长。根据十月间曲阜会议的精神,我和师部代表于步血团长、先锋团的南平波政委和本团的高振祺政委,组成了步炮协同指挥部。在这次战斗中,我们集中使用了强大的炮兵,有计划地组织了步炮协同动作,给了当面的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 

步炮协同指挥部设在陇海铁路路基下面的一个掩蔽部内,拦腰一截分为二间。外室是一些参谋人员,内室是我们几个团的干部和二位新闻记者。 

傍晚,是发起总攻击的时间。这一天,敌机整天盘旋在我们的头上,轮番地向我们阵地扫射和轰炸。 

指挥员的责任感和警惕性,驱使着我考虑着许多的问题。为了摧毁敌人在碾庄圩修起的三道很坚固的工事,我们炮兵根据敌人的特点和曲阜会议的精神,改变了一贯所采用的分散配属和直接瞄准的方法,集中了各种火炮,采取了纵深梯次配置——榴弹炮群专门破坏敌人的指挥系统,压制敌人集结的有生力量和破坏通信枢纽;三八式野炮群专门破坏高物体目标和压制射击;山炮直接摧毁明堡和暗堡;迫击炮摆在最前沿,专门压制散兵壕和敌人的后续梯队,消灭死角。发起攻击时,各种炮先进行破坏射击,然后逐次延伸,支援纵深战斗。这一切都是经过周密的调查研究后确定的。 

当夜十时,我下达了齐放的命令。一片爆炸声震撼着远近的大地,深深地吸住了我们,我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闪耀着光辉。 

二十分钟后炮火延伸射击,前线响起了冲杀声和枪声,分不清是敌是我。渐渐地杀声减弱了,枪声稀疏了。多年作战的经验使我预感到不妙。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 

“老武吗?”电话里传来了先锋团马连辉团长急促的声音。 

“是我。” 

“糟了!前沿没有突破!我们吃了亏,伤亡很大。” 

“怎么回事?” 

“还没弄清楚,敌人火力很强。” 

沉默了一会。 

“炮火?”他停顿了一下说,“暂时停止吧。” 

…… 

失利的消息简直像迎头飞来的一阵冰雹,打得我们面面相觑。我想到同志们的血白流了,六千多发炮弹白费了,任务没完成……心里十分难过。 

这时,纵队司令员也打来了电话,一拿起耳机,司令员严峻的声音就响了:“怎么搞的,是不是没有协同好?你们很好地研究研究……明天亲自到前沿去看看……” 

南政委向前挪了挪椅子,偏着头皱着眉慢吞吞地说:“老武、老高、老于,是不是炮兵的发射方面有些问题?” 

这句话是用探询和研究的口吻说的,可却像一根刺似地扎着我的心。但是当前实际情况还没弄清,我只好沉默。 

高政委也无言可答,和我交换了下眼色,然后托腮沉思。 

突然,“轰……”敌机在指挥部近处投下了一排炸弹。猛烈的气浪震熄了油灯,碎土撒了我一头。“哒……”又是一阵扫射,随后是飞机上升时刺耳的怪叫声,它给我带来了新的烦躁。乘警卫员小许点灯的空隙,我冲出了指挥部。 

敌机已经飞远了。我站在陇海铁路路基上,只见碾庄圩淹没在一片黑暗中,唯有炮击后的一两堆余火,在风里一明一灭地闪烁着。我的思潮也一起一伏,时断时续。 

失败了,什么原因?是不是炮兵部署不对?炮兵不用心打?炮兵不能集中使用?不宜间接瞄准?……是不是步兵动作慢了?许许多多问题纠缠在一起,我想不下去了。 

冷静、冷静,顶要紧的是指挥员的情绪! 

想到这儿,我似乎拨散了心上的愁云,解开了心上的疙瘩,大步走回了指挥部。 

东方刚露出了鱼肚色的白光,我们上前沿去了。摆在前沿附近的迫击炮,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炮手们无言地擦拭着炮弹。坐在壕沟里的一些轻伤的步兵战士缠着绷带,眼光里含着责难的神情。我们的堑壕是电波形的,顶端离敌人只有六七十米。这时天色还不太亮,我们分批地偷偷观察,敌人并没发觉我们,双方不时地放一两声冷枪。借着晨曦,我看见在我们的堑壕前面,有一道天然的水壕,约五六米宽,水壕的那边是一片开阔地带。再往前就是敌人的工事。鹿砦和铁丝网给掀掉了不少,明堡和暗堡大部分给摧毁了,越是前沿的堡垒破坏得越厉害,倒是稍后的一些堡垒还有一两个射孔可以利用。离前沿大约二百米的圩墙,也给炮弹炸了几个缺口。阵地上满是弹坑和碎土。 

我们一面轮流观察,一面在壕沟的后端研究情况。根据观察结果,一致认为炮火的射击是准确的,炮火是猛烈的,预定的射击目标都摧毁了。估计前沿的敌人应该消灭了,敌人后续的梯队也不可能从圩墙内补充过来,因为我们的炮火迫使敌人不敢集结并通过二百米的距离跑到前沿。 

可是,步兵为什么没能突破前沿呢? 

为着研究这个原因,马团长找来了第一梯队的几个战士。 

南政委首先问带头的一个班长:“昨晚上去后,怎么会下来的?” 

“报告政委,是这样的。”班长用手比划着讲,“炮火刚延伸射击,我们班马上翻过了壕沟,按照原来打算,四个人跳到水沟里架起了便桥,我带着其他人扑了过去,可是一上岸,敌人的冲锋枪就‘哒哒哒’地响了,上一个,倒一个,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说到这儿,他紧握拳头,脸急红了。 

“敌人的火力这么强吗?不能迂回吗?” 

“政委。”他急得一挥拳头,“我伏在地上一看,到处都是火光、机枪、冲锋枪、火焰喷射器,前面就是开阔地,想迂回也没法迂回。有两个组硬冲上去,给火焰喷射器一烧……” 他低下了头。在我们的面前展现出了一幅悲壮的情景,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闷。同时,一种引以自责的感情搅乱了我的思考,使得我心绪纷乱。过了一会,我抑制住心头的激动,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照你们说,炮火并没能杀伤敌人,那么你们看到敌人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天黑,看不清,不过一打响了,火力好像都在鹿砦里和鹿砦后边。” 

“鹿砦里?”大家奇怪地问。 

“嗯,就是最前沿三道鹿砦中间火力最猛。”一个战士插嘴说。 

于团长点了点头说:“很可能!” 

他这句话提醒了大家,猛然使我想起了小王庄战斗的教训。这时,有人说鹿砦中好像有散兵壕的痕迹。于是我们决定专门侦察鹿砦前后的地形。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敌人发现我们在观察阵地,便组织火力不断地向我们射击。敌机也在头顶上盘旋,不时地俯冲扫射。我哈着腰,顺着壕沟向前移动,拣了个合适的地方,先摘掉了帽子,放平了头,横着脸,紧贴着沟沿,然后猛一伸头看上几秒钟,赶紧缩回头。这时只听得“吱……”的子弹声,沟沿上碎土崩了我一身。于是我又换了一个地方,看一看再换一换,观察了半天,才发现鹿砦的紧后边,有散兵坑痕迹,旁边有手榴弹弦。鹿砦中地形起伏,有隆起的盖沟,伪装得很好。其他同志观察结果也大致相同:敌人确实隐藏在那里! 回到先锋团指挥部时已经正午了,我们立即开会。在会上我首先说:“敌人很狡猾,已摸到了我们的作战规律,认为我们的炮火总是打高物体目标,所以在最前沿配置了重兵,并隐蔽得很好。我们对敌人估计不足,没有发现隐蔽在鹿砦中的敌人火力,加上昨晚的炮火摧毁前沿不够,所以没能歼灭这股敌人。当然也可能有小股的敌人是在炮火延伸时从后面或翼侧迂回上来的。所以我认为,一方面还要作全面破坏,另一方面要集中炮火破坏前沿,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具体的办法是……”说到这我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几个人的头凑拢了。 

我说完了,于团长一拍桌子:“对!给他个回马枪!” 

马团长思索了一下,说:“我赞成这个打法。它可以彻底地消灭前沿埋伏的和可能迂回上来的敌人。不过,我还要补充几点意见……”接着他又提出了步兵配合的方法,如果前沿敌人顽抗如何歼灭等等。南政委和高政委也提议再一次进行战斗动员。最后,我们又反复地分析了情况,并且决定今晚再派小股部队侦察敌人的火力点。 

散会时,马团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武,打得狠一点,不要舍不得炮弹!” 

我笑着说:“你放心吧,这次一定让敌人吃饱喝足。” 

上级批准了我们的计划,又经过了一天半的准备。晚上十时,我们再次发起了炮击。起初完全按照第一次炮击的方式:当我方的炮火延伸射击时,我们的前沿也响起了机枪声,喊杀声,于是敌人的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了。那时我们的步兵却伏在壕沟里呐喊,虚张声势并不出击。十分钟后,我下令各炮停止射击,一律减距,瞄准最前沿的散兵坑和盖沟。这时,我仿佛看见无数张敌人的狰狞面孔和无耻的哂笑。我禁不住哼了一声,说:“送你们回老家吧!”大家都兴奋地看着手表,五分钟后,我几乎像咆哮似地喊了声: 

“放!” 

“轰轰轰!”各炮齐鸣,火光迸射,敌人的前沿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十分钟后炮火再次延伸,前沿响起了我军的冲杀声和枪声,已听不到敌人的枪声了。不一会电话铃又响了,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拿起了它,又是马团长打来的。 

“打得好!老武。前沿敌人全给炮火‘报销’了,我们先锋团突破前沿毫无伤亡!” 

“炮火怎样?” 

“请继续支援,打圩墙内敌兵团司令部,防止敌人反冲锋。” 

我放下耳机,轻轻地说了句:“我们胜利了。”指挥部的外室和内室立刻欢腾一片。有的人高兴地冲出了指挥部,有的人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南政委跨上一步,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连连地摇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司令员也打来了电话,他温和地说:“打得不错啊,好好地总结总结经验。”是的,这次战斗确实向我们提供了有益的经验,这就是:只有随时不断地掌握敌人的动态和战术变化,并恰当地调整和改变我军的作战部署,才能达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目的,而切忌生搬硬套、墨守成规的教条主义做法。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深入实际,调查研究,真正做到知己知彼。 

旭日初升,前线继续传来胜利的消息。我们的步兵突破了前沿,敌人在圩墙内正集合着青年军准备反扑,刚巧一阵猛烈的炮火兜头打来,一下子杀伤了一半。趁敌人指挥系统混乱的时候,我们的步兵勇猛地插进去,会合了友邻部队,把黄伯韬兵团司令部打了个稀巴烂。 

听了这个捷报后,我们冲出指挥部,一口气跑到敌人的一个明堡上四处张望。眼前就是敌人的壕沟和散兵坑,里面躺满了敌尸。很多尸首胸前抱着武器,张着嘴,瞪着眼,身上盖了许多碎土,可是没有伤痕和血迹。显然,他们是被我军空前强烈的炮火震死的! 

小许拍着手憨笑着说:“睡得多甜啊!” 

圩墙内迎面押下大批俘虏,一个个垂头丧气,看到壕沟里的死尸,他们三步并成两步地跨了过去,头也不回。 

云淡天高,太阳放射出万条金色的光芒。不远处的公路上,美式十轮卡鸣着喇叭,一辆接着一辆,卷起了漫天的尘土。两旁走的是我军整齐的步兵行列,背着缴获的崭新的美式枪,一股劲的往前赶。远远的大道上,小路上,人喊马嘶,望不到头的人流,浩浩荡荡拥向南方 …… 

我心里激荡起豪迈而又自信的情绪,瞻望着未来的胜利,不由得扫除了几天来的困顿和烦恼,渴望着投入另一个新的、更大规模地消灭敌人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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