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牛大哥(文/熊子勋)

13023 发表于2018-09-12 12:26:45

我家有一头黄牛,听奶奶说,它有十四岁了,

比我还大一岁。我很喜欢它,常常牵它到外面去饮水吃草。累了,还爬到它的背上,让它驮着我转悠。它象一位厚道的老大哥,总是恁我摆布。后来,它竟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们相依为命,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三个多月。

那是抗日战争的第三年,我十三岁。徐向前的部队到了沂蒙山,我的父亲和哥哥穿着草鞋投奔了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去了。家中就剩下母亲和我,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奶奶。

对待我们这样的抗日家属,鬼子的政策历来是烧光杀光。一天夜里,敌人包围了我们的村子,叽哩哇啦乱叫。我从床上爬起来,糊糊涂涂冲出房子。这时,火焰已封住我家的大门,村里成了一片火海。我的妈妈?我的奶奶?我哭着围住烈焰冲天的房子直打转。突然,我听到眸眸的叫声,哎呀,我的牛l我不顾一切,冲进牛栏,解开了牛绳,趴上了牛背。黄牛唿地一声,冲出火海,冲倒了两个没有防备的敌人。我们在叭叭的枪声中逃出了村子,上了北山。望着山下那一片火海,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鬼子开展的一次大扫荡,走到哪里,哪里有鬼予、汉奸。失去了家,没有亲人,我们象漂在大海上的两块木头。我两眼茫茫,牵着黄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在山上流浪、躲藏。北山的水堂崮,有的是山果果、酸枣子。饿了,我就吃野果;渴了,就喝山泉。山上遍地是草,黄牛可以随时吃。山高路险,雾岚飘荡,我走不动了,失神地停下来。黄牛也就跪下前蹄,象等待我似的把我驮上,又往前走。我们就这样在山野中四处为家。

半个多月过去了,翻山越岭,原来的那根牛绳快要烂了。这多天,只有黄牛与我作伴,晚上为我壮胆。我深怕它跑了,解下腰带想换下牛绳。哪知黄牛象看出了我的心思,很不高兴,拽起我就跑。我用劲一拉。它头一摆,角一挣,“格叭”一声,牛绳断了。它停下来,得意地调过头来望着我,两只前蹄在地上踏着,轻松地摆着尾巴,似乎在戏谑我。我赶上前,想扳它的角,它却扬起蹄子,朝着远处那迷茫茫的家乡方向,一边哞哞叫着,一边急急跑去。我慌了,连忙喊:“黄牛,那里有鬼子,有汉奸,去不得呀l他们会杀了你的!”可是它没有理我,沿着下山的路跑走了。我绝望了,唯一相依为命的伙伴抛下我跑了,我怎么办啦?在这丛山莽林中,我一个孩子,真是苦透了心啊f我恨,恨万恶的日本鬼子,恨狼心狗肺的汉奸。我想,想家,想亲人。我哭喊着妈妈、奶奶,可哪里有人答应啊l

夜,象一块硕大的黑帘罩住了群山。我就地朦朦胧胧睡着了。我梦见父亲和哥哥,他们正在狠狠地打击敌人,我回到了妈妈和奶奶的身旁。啊,黄牛也回来了,它伸出那热乎乎的舌头正舔着我的脸。我醒了,哈,大黄牛正卷着四条腿卧在我身边,真的在用舌头舔我。我跳起来,爬到它的背上,高兴地双手抱住它的脖子直喊:“黄牛大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再不要丢下我哇!”黄牛十分温顺地舔着我,仿佛在向我道歉:“小兄弟,我对不住你,我再也不跑了。”

我和黄牛继续流浪着。一天,我们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我认识,叫兴旺庄。村子里空空的,房子被鬼子烧得只剩下一堵堵断墙,树木被拦腰锯断,街上丢下的破布片片,被风刮得四处乱飞,村子一片荒凉。我很害怕,赶快和黄牛一起离开了村子,上了另一个山岗。

天气冷了,下起了雪,沂水河结了冰,地下的雪有半尺深。北风刮得那矮树丛,发出‘日日”的叫声,雪雾滚滚。我赤着脚,脚趾甲都冻掉了,脚后跟冻得象小孩的嘴,露出红鲜鲜的血肉。跑出来时身上穿的一件单褂子早已裂成了布溜子,身上红的红、紫的紫。妈妈和奶奶不在跟前,谁给补?我只有把布溜子绾成疙瘩。天冷了,可吃的东西也少了。饿的我三根肠子挽着两根半。唯一能抚慰我幼小心灵的是黄牛,自从没有牛绳后,它反而更听我的话了,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哭,黄牛仿佛懂得我的感情,就摇头摆尾靠在我身上擦痒,伸着下巴让我给它抚摸。经它一逗,我也就忘了苦,感到有黄牛大哥在身边,心里也踏实多了。

秋天,我睡在地里,沟里,河滩上,那日子还可以熬。可冬天,往地下一躺,冰冷冰冷的,冻得牙齿直打磕,身子象筛糠。睡一会,衣服就和石头粘在一起,冷得直钻心。漫漫的长夜,天寒地冻,多难熬啊l我呼喊着:妈妈呀,奶奶呀,我会冻死了的。最初,黄牛总是定定地望着我。后来,当我把双手插在两腿空里,头勾到膝盖,屈成一团躺在地下,黄牛就抖抖身子,用嘴拉住我的衣服,把我拉到它的身子底下,伸开四条腿,将我象母鸡捂小鸡似地捂着,把我冻僵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它巨大的肚皮下。我把头枕在它的前腿上,两腿伸到它的后档里,一股暖流通过我的全身。也许是为了让我睡得香甜,它不屙屎不拉尿,一夜不动弹。黄牛大哥啊,它用体温救活了我。

沂蒙山的狼很多,听奶奶说,这里的狼大,叫驴头狼,有血盆样的大口。别处的狼吃小孩子,这里的狼连小伙子都敢吃。奶奶还说,狼想吃掉牛,但牛有两只犀利的角,牛见狼就追,追上就用角挑死。驴子是个胆小鬼,见了狼还阿谀奉承,讨好卖乖。这时,狼就露出甜蜜蜜的笑脸,上前给驴子搔痒,趁机咬破驴肚喝血。狼吃人很狡猾,从后面用两只前爪搭在人的肩上,等人一回头,就一口咬断人的喉管……。晚上,我想起奶奶说的这些话,害怕得连气都不敢出,紧缩在黄牛身下。这时,黄牛却用两只眼睛左右打量。我想到牛可以斗狼,胆子又慢慢地壮起来。

有一次,我们真的碰到了狼。那一天,太阳刚落山,天就变得暗淡起来,山上雾蒙蒙的,下起了毛毛细雨。后来,雨停了,月亮从云堆里钻出来。我在黄牛肚子下,正想睡觉。这时,沙沙地一阵响,不远处枯黄的草丛突然两边分开,冒出一只驴头狼来。这只狼白毛灰梢,两只竹笋般的耳朵。发绿的眼珠在淡淡的月光下朝我们望着,时而张开血口,大嘴裂到耳根子,时而两条腿立起,仰着脖颈对着夜空“呜呜”直叫。说不定这只狼在草丛中对我们窥测很久了,它现在正等待机会,来享受我这顿美餐。白狼一出来,黄牛大哥身子一震,双耳乍开,瞪起两只圆鼓鼓眼睛。我有些怕,紧紧地贴着牛肚。黄牛和白狼却在月光下对峙着。白狼有时挪动一下身子,转一圈,但决不离开我们。黄牛有时低下头,舔舔石头,象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寸步也不移动。我感到黄牛正提高警惕,心情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过了一会,黄牛不理会狼了,站起来把屁股对着狼,在地上啃草。白狼一见,认为机会来了,拧着身子,象罩子一般向我扑来。黄牛听见风声,一个急转身,低着头,把两只犀利的角,直挺挺地对着白狼。白狼慌了,想舍下我逃命,但是已经晚了。它只好拿出最后的一招,翘起尾巴,一泡稀屎对着黄牛喷来。黄牛似有防备,头一偏,一声吼叫,冲着白狼一头撞去。只听“嗷”地一声,白狼被撞翻在地。黄牛上前用脚将狼踏住,象揉面似地用头把它在地上揉来揉去。未了,头一偏,用右角尖一挖,挖穿了狼皮,象挑起一条肉布袋,向空中猛一甩。白狼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白狼一连被扔了几次,直到骨头都摔散了架,鼻子嘴巴满是血,没一丝气息了。黄牛还直着尾巴,“嗥嗥”地怒吼着。

一场惊险的战斗胜利了,还得了一张狼皮。我再也不要贴着地睡觉了,睡在狼皮上,防潮防湿。黄牛大哥护着我,暖烘烘的。快三个月了。我和黄牛四处流浪,也不知妈妈和奶奶的死活。白天,我只要碰见逃难的人,就打听妈妈和奶奶的下落。晚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的父亲、哥哥,妈妈和奶奶。醒来,常常伤心落泪。每逢这样的时候,黄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总是舔着我的脸和手,安慰着我。

    鬼子的大扫荡终于以失败告终,我山东纵队夺得了反扫荡的全面胜利。鬼子被赶进了据点,乡亲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家园。我没有见到妈妈、奶奶,仍然跟着黄牛四处流浪,寻找亲人。一天,-我们来到一个小山旁。这小山象一只展翅飞翔的春燕,小山下的一个小村庄就叫燕山庄。黄牛顺着一条小路走进村子,这个村约有二十多户人家。它领着我来到街西的一个小院门前站住了,用鼻子在地上嗅着,忽然,高昂起头,发出了两声“哞哞”的欢快叫声,象喊着“妈——妈——”。

奶奶曾说过,牛能嗅出亲人的气味,莫非我的亲人在这里?我走上前,黄牛朝我亲切地望了望,一头扎进院子。院子里有两间草房,黄牛走到门前,用头推开掩着的门,摇着尾巴又“哞哞”地轻轻叫了两声。

草屋里传来了“娘,俺们的黄牛回来了。”这不是妈妈的声音么?妈妈从屋里出来了,我一头扑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紧紧地抱着我,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儿,妈当你被鬼子烧死了,妈为想你,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奶奶这时也颤巍巍地走出来。我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周围的乡亲闻声赶来,我叙述了和黄牛的经历,并把狼皮给大家看。啊,我的黄牛大哥,要不是它,我早已死去一百次了。奶奶流着泪,抚摸着黄牛说:“老黄牛啊,你有功,带着我的孙子受尽了千辛万苦回家来,真该感谢你啊!”

黄牛在门口的墙角下卧着,深深地喘了口气,眯着眼坦然地休息着,似乎是把小主人领回来了,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后来,我参加了八路军,在打沂水城时,活捉汉奸县长牛先元立了功。司令部给我家送喜报。我回到燕山庄,把缴获的红绸绿缎,扎了两朵大花,给黄牛戴上,我穿着军装扛着枪,牵着黄牛在燕山庄转了三转。啊,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牛大哥。

《长江文艺》 1982 

作者熊子勋:湖北谷城县委统战部秘书长。这是他第一次发表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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