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坚《峥嵘岁月》: 三、胶东保卫战(下)

周家湾 发表于2018-12-24 17:48:58

    海阳城位于胶东半岛南则中部,东、西、北三面是陆地,南面对着黄海,出了南门便是海滩。东面和西面是平地,北面隔着7里远的平地便是山地。这片山地对海阳城形成一道屏障。谁占有这片高地,谁就占有海阳城。所以,一个月的海阳围困战,基本上是在这道屏障上展开的。它成了三十八师又一个波澜壮阔的舞台。

    这道屏障最突出的是三个制高点。

    一个是神童山,它离海阳城最近,海拔300米挂零,耸峙于群山之中。敌人丢了这座山,海阳城便无险可守。如果我们占有这座山,便可从山顶用直瞧炮火控制海阳城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敌人占有这座山,它把大炮架在山顶上,对北面十来个山峰全都构成威胁。

    第二个是玉皇顶,海拔400米,与神童山隔着一道峡谷。玉皇顶山基很大,颇有横空出世气概。人们称它玉皇顶,怕是于它的气势有关。它俨然危坐,威震八方。

    第三个山是洪山,洪山位于神童山和玉皇顶的西侧,海拔200多米。三个山峰连线,差不多算个等边三角形。

    在玉皇顶和洪山北面是10来个只有标高而没有名称的山包包,玉皇顶东面和洪山西面,错落着几个村庄,那些村庄的地理位置没有三座山峰重要,但它们处在从东西两侧进出海阳城的走廊上,要进要出都需要首先控制它们。

    这样的地形,本不适合于驻扎较大的部队。要驻较大的部队,那就要牢牢地控制住北面的一片高地,要控制住三座主要的山峰。但是,敌五十四师率领5个团一屁股扎到这里。白天到海阳,我们当天晚上就脚跟脚地三面包抄,用闪电般的动作,拿下玉皇顶和洪山及其背后所有的山,拿下山地两翼的村庄,形成三面包围。一夜的激战,奠定了围困海阳的态势。敌人只剩下一个神童山了。

    天亮了,这天是11月8日,是围困海阳的第一个早晨。从这一时刻开始,敌我双方展开了山地争夺战。

    8日9时,敌第八旅二十四团以神童山为依托,向我洪山一一四团阵地攻击,被我击退。

    9日15时,敌约两个营向我一一三团扼守的玉皇顶阵地进攻,被我击退。

    敌人一连两天的争夺失利,企图突围它去,遂于14日8时沿海阳西边走廊,借助炮火掩护,向我三十九师守卫的几个村庄突击,连占数村,三十九师政委梁辑卿指挥所部一一六团,配合三十七师一0九团实施反击,恢复原来态势。

    西边枪声刚息,北面枪声骤起:敌两个团各一部攻击洪山,一一四团八连部分阵地被突破。

    接到这个信息,我马上带上两个参谋,从纵队指挥所动身去洪山。抄了几里小路,又攀登200多米的洪山,用了一个多钟头。在阵地上我看到了三十八师师长张怀忠。在这样一个时候,在争夺得最激烈的山顶上,看到张怀忠,使我感到欣慰。

    张怀忠向我报告了刚刚结束的争夺战:三营八连部分阵地被突破后,排长于双林端起一挺轻机枪,带领全排向敌人反击,一梭子子弹撩到10几个敌人,一个突击,把敌人从阵地上驱赶下去,3分钟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

    反击是胜利了,但张怀忠对神童山之敌仍是放心不下。他说:“阵地难守。敌人的炮火从神童山上控制洪山。”

    诚然,张怀忠的意见是对的。就在他向我汇报时,神童山的直瞄炮火正对着洪山射击,敌人的炮阵地上散发着淡淡的白烟,在神童山顶上空拉成雾霭。敌人依仗神童山居高临下,从那里开炮,从那里俯射,洪山则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战士们在阵地上被压的很难抬头。我站在三营指挥所,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道:“一定要拿下神童山!”

    张怀忠陪我看了三营的阵地。

    敌人的炮火刚停,步兵跟着又冲过来。这天从午后到黄昏,洪山阵地上杀声未停,阵地几经突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敌人在洪山遭到连续打击,在这以后的几天没敢轻犯。

    敌人攻不动洪山,改攻玉皇顶。21日清晨,敌人用两个团——占其总兵力的五分之二,对玉皇顶孤注一掷。敌人争夺玉皇顶的战术手段是比较高明的:兵分三路,一路从神童山的正面进攻,一路从东面即我们阵地的左侧进攻,一路从东穿插,威胁到玉皇顶的后方。打响一个小时后攻占我玉皇顶侧后的大冒山,使玉皇顶腹背受敌,战至正午,我玉皇顶失守。

    玉皇顶失守,敌人立即用机枪火力压制我们一大片阵地,形势突然对我不利。

    “坚决反击,不惜一切代价反击!”我在电话上对张怀忠这样说。

    张怀忠到了担任反击的一一三团团部,向一一三团传达了纵队的决心。

    我给一一三团加强了两门榴弹炮。一一三团三营九连主攻,一一四团、一一一团各用部分兵力配合。炮兵节节压制敌人,掩护着步兵往上冲,至下午3点钟恢复了玉皇顶阵地。直到这时,我才舒了口气。

    敌人的锐气受挫,该是我们争夺神童山的时候了!神童山成了敌人反击我们的出发阵地。所有反击,都依仗其高耸的地势。神童山守敌是五十四师八旅二十二团全部。二十二团团部率一、三营在山后的邓家庄,二营守神童山。从我们包围海阳城之日起,至现在——11月27日,整整20天,敌人深知神童山对其维持生机的价值,20天来不断加修工事,筑堡300多个,密集到像一个蜂窝,这些工事又多筑于反斜面上,做了充分的反击准备。针对敌人防守和工事特点,我们于27日晚发起了第一次攻击。

    第一次攻击失利。我下令调整部署,以一一二团二营、一一三团二营两个营的兵力,加强两门榴弹炮,28日晚再行攻击,非拿下神童山不可!

    神童山的争夺战,是胶东保卫战开始以来又一次最激烈的战斗,我们打得十分英勇,敌人也是十分顽强。我们眼前的敌人训练有素。28日晚天色黑定后,一一三团副团长王兴方率领该团参战的指挥员和参谋到前沿指挥所,尽管是晚上,但敌人还是很快发现了他们,一发迫击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指挥所里,是一发加重弹,王兴方负伤,二营营长鞠维英和作战参谋隋斌牺牲,一发加重迫击炮弹,造成6个营以上干部的死伤。

    仗还没打响,主攻营的营长牺牲了!

    我打电话给一一三团团长陈梓干同志,叫他赶到现场去,稳定部队情绪,重新组织进攻。进攻神童山的决心不变!

    后来听说,陈梓干同志到前沿指挥所,面对6个营团干部的死伤,大声疾呼:“我的娘啊,这是要我的命啊!”

    一发罪恶的炮弹,伤了一一三团的筋骨。

    陈梓干抹去眼泪,说了句:“同志们振作精神,重新干,非把神童山拿下不可!”

    陈梓干,二八年的老党员,是董必武同志介绍入党的,经过十年内战。据说,他硬是不愿当干部,董必武几次叫他当干部,他都不肯,总是一句话:“我就扛大枪。”

    陈梓干在王兴方负伤后,迅速作好了临战的各项组织准备工作。“非拿下神童山不可”,这句话是全纵队的决心。

    第二次打神童山,是一个很典型、很成攻的山地攻坚战。一一二团二营、一一三团二营,由一一二团参谋长张子江统一指挥,从东北和正西运动接敌。20点整开始炮击。炮击40分钟,两个营趁炮火压制敌人的时机,占敌前沿工事,仅用15分钟短兵相接,一一二团二营即攻克西南山角的集团工事,至22点40分该营六连即攻占了最高顶。之后,敌人立即向该连进行猛烈反扑,夺回最高顶。至半夜1时,一一三团二营协同一一二团二营再次将山顶攻占,至3时神童山上的枪声始告沉寂。

    就在战斗快要结束时,指挥这次战斗的一一二团参谋长张子江同志中弹牺牲。

    神童山攻坚,是山地攻坚典型的战例。敌人守备力量是一个团,在山上的是5个连,工事鳞次栉比,更有炮火支援,我以2个营从敌侧方攻击,在炮火掩护下,仅用半夜时间就结束战斗。

    可惜,胜利之后产生了麻痹轻敌思想,众多指战员的英勇战斗,流血牺牲,很快变成了泡影。天亮时,一一五团三营接防神童山阵地,三营指挥员认识不足,没能一面了解情况一面部署,部队动作迟缓,原部队撤离,该营只有一个排到位,敌人猛烈反击,一个排仓促应战,后续部队被炮火所阻,神童山复被敌占领。

    神童山的得而复失,影响了海阳围困战的结局。倘使我们不失去神童山,则海阳城就在我山上炮火的控制下,敌人就成了瓮中之鳖。后来,敌人见从陆上突围无望,便从南门外水际铺上木头,做临时码头,乘船逃往青岛。

    海阳围困战历时一个月,毙伤俘敌4100余人。

    神童山、玉皇顶以及洪山是那样强烈的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么多的战友长眠在这里。1986年11月,我到了海阳。我先上了玉皇顶。我站在山上,俯视海洋,对陪伴我的几位同志说:“当时我们控制玉皇顶是对的。”看了几处地形后,在落日余辉中,我站在半山腰照了相。下山后,我到了海阳城,看完海阳城地形,我说:“当时再有一个师,就把五十四师5个团消灭了,但最后叫敌人从海上跑了,这不能不是我征战半身中的一件憾事。当然,那个时候要一口吃掉这样一大坨坨,还不是很现实的。”

    离开海阳城,我驱车穿过一条土路,来到烈士墓地。它在海阳城西北20里的东村镇(现为海阳县人民政府所在地)的东边。天快黑了。这天晚上,驻守海阳的守备团要请我吃饭,陪同的同志提醒我吃饭的时间到了。但我要看看烈士墓。指挥夺取神童山的一一二团参谋长张子江,为神童山战斗而捐躯的营长鞠维英、参谋隋斌……有的我知道名字,有的我不知道名字。我一定要看。

    这是我战地重游时看的第一个烈士陵园。它坐落在山坡上。车子要在半里外的地方停下,顺着小径走上去。没有围墙。墓地周围荒草蔓蔓。说明它是烈士陵园的是一块大纪念碑和众多的小墓碑。这些捐躯沙场的勇士,在死后与他们身前一样朴实无华。

    我站在纪念碑前,读着上面的刻字。正面刻着“革命烈士纪念碑,”毛泽东主席的手书,博大雄浑洋洋洒洒。背面刻着“海阳保卫战烈士墓”。我良久肃立,忆起一个个面影,忆起一排排队伍。哦,那些多战友在我身边倒下了。海阳城围困战,我十三纵队牺牲392人。而整个胶东保卫战牺牲的数字达1996人之多,一个纵队九个团,打掉差不多一个团。

    面对烈士纪念碑,万千思绪萦绕于我的脑际。我凝望着天空,久久未语。

    我从一排一排烈士墓前走过。一共200多穴墓,只占在海阳围困战中牺牲烈士的半数。就着远方彤云折射的最后一绺光线,我辨别着小小墓碑上的刻字。我寻找着张子江、鞠维英、隋斌这些名字,但一个也没找到。我一时有些怅然。他们长眠在哪里?以及那些没有安葬在这里的达一半的烈士又长眠在哪里?也许,有的烈士甚至没有留下三尺荒冢,早就化作胶东大地的一抔黄土。真如古诗云:“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需马革裹尸还。”、

    12月12日,我接到许、谭首长命令:“除留第三十九师监视海阳之敌五十四师外,主力开往佐村(莱阳南)地区,准备打击青岛、即墨增援莱阳之敌。”

    青岛、即墨之敌增援背景是:一周前,即12月4日,我东兵团第七纵队对莱阳城守敌发起进攻。守敌为整编五十四师三十六旅一0六团全部、一0八团2个营和榴炮、山炮各1个连,土顽加还乡团,共5000余人。经7天的战斗,七纵已消灭敌人大部,残敌在最后的核心据点里顽强抵抗,于是,范汉杰调动重兵增援。

   莱阳之战,在整个胶东保卫战中具有决战性质。我军占领莱阳,除去敌人处于胶东中心部位的核心据点,则击破了敌占领胶东,破坏我华东野战军战略基地的企图。敌人失去莱阳这个基本依托,便失去了在胶东行动的自由。经过3个多月的进退攻守、纵横捭阖,该是与敌人决战的时候了。

    我们按命令留下三十九师继续围困海阳,主力马上行动,夺赴莱阳打援。主力走了两天后,困守海阳的敌五十四师最终从海上找到出路:在海面上用木头搭成一座临时码头,通到运输船上。那些木头是从青岛运到海阳的。一个整编师率主力五个团,若非有水路可逃,无论如何是要坐以待毙的。敌人逃离海阳,三十九师跟着到莱阳左家夼归建——这是后话。

    12日黄昏前,三十七师和三十八师刚把占领的阵地交给三十九师,准备上路,又接到许、谭首长第二份电报,云:“为适时攻歼莱阳城守敌,决定以三十七师(附榴炮三门)以一夜行程进至莱阳城,担任攻歼该城最后固守点之任务。”并命令三十七师师长高锐到许司令那里面受具体任务。主要原因是,三十七师师长高锐过去在莱阳当过卫戍司令,三十七师一0九团(前身为胶东军区特务团)驻过莱阳城,熟悉地形。

    现在,我们一个纵队分成两半,一是攻坚,二是阻援。攻坚,是个难啃的硬核桃;打援,是规模巨大的阵地防御战。敌人八个旅10万之众增援,大有不可阻挡之势,压力倾注在三十八师占领的将军顶。这个阵地防御,与向胶东腹地撤退时迥然不同。向胶东撤退是运动防御,觉得顶不住时可占领后面阵地重新组织防御。而这个防御,一步也不能撤,必须像钉子一样钉死在将军顶一带,与敌人拼钢铁,拼意志。

    在这两个战场中,一开头,我更多的精力是放在莱阳城攻坚上。

    诚然,敌人在莱阳的最后固守点十分难攻,否则,七纵不会剩下那么个地方,落得没有全歼守敌而撤出战斗的名声。一个部队,最忌讳的是这种局面。三十七师上去,尽管师长高锐同志和一0九团熟悉莱阳城里地形,怕也十分吃力。而且,情况紧急,三十七师那里打响,增援莱阳的敌人两个整编师已经接近将军顶。固守在莱阳城一隅的敌人,孤注一掷,一方面拼死抵抗,一方面在报话机上用明语呼叫:“我是莱阳”、“我是莱阳”,“赶快增援”、“赶快增援”。不停的叫,我在纵队指挥所听的清清楚楚。只要城里的敌人还在呼叫,敌人就会大力增援。

    三十七师的攻坚,如我所耽心的,硬是碰了钉子,后半夜两次攻击均告失利,伤亡很大。我带上4门山炮,从纵队指挥所佐村去莱阳前线。我乘的是美国吉普,心急车也急,很快到了莱阳城南关三十七师指挥所。

    高锐向我汇报情况:残敌猬集在莱阳城内东北角一座城隍庙里。那里地势较高,可以瞰制全城。由于七纵攻打莱阳城是沿街突击的,而没有穿墙透壁分割包围,这就形成越压缩敌人越集中。最后,相当一部分兵力退集城隍庙。敌人早就有固守城隍庙的准备,在庙的正面和左右两侧全挖了外壕,三段外壕连成马蹄形。庙的后面没有挖壕,但那里有一大片水塘。一0九团和一一0团两次进攻都是从正面左右两翼,为外壕所阻,攻击失利。七纵最后的攻击失利,也是这个原因。

    我一边听汇报,一边注视着地图。我的视线停留在城隍庙背后的水塘上。敌人为什么在庙后没有挖外壕,显然,倚重于这个水塘。三十七师两次进攻,只从正面突破,而在背后只是叫一一一团进行监视,也是因为这个水塘。往年这个时候,胶东半岛的水塘还没有封冰或虽结冰但冰层很薄还不能走人。在通常情况下,敌人的考虑,往往也符合我们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令年偏偏冷得早,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天这样冷,没有水塘不结冰的道理,不仅会结冰,而且可以走人。

    我面对地图思索一会,决定从四面八方攻。一一一团不是隔塘监视,而是越过水塘进攻。

    下午5点30分,第三次攻击开始。首先实施炮火准备。几门山炮全部抵近射击,把敌人的地堡轰开。接着便是爆破。部队冒着滚滚浓烟一跃而起,从正面、从两侧、从背后同时攻击。从背后进攻的一一一团捷足先登,首先从北面突破,接下去一0九团从正面突破,一一0团从西南突破。混乱中敌一0六团团长溜出城隍庙。除这个团长只身逃遁外,残敌1000余人悉数被歼。这个溜掉的团长,带走了报话机,这为尔后将军顶阵地防御战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天亮了。这是个寒冷晴朗的早晨。我踏着雪花来到弹坑狼籍的城隍庙。它四四方方。敌人的工事的确挖得巧妙:从城隍庙的正面、左面、右面挖通一条一丈多宽一丈多深的外壕,壕沿的正中有一个明碉,而在壕的四角各有一个暗堡,不深入到壕里,是无法发现那些暗堡的。七纵队、三十七师的烈士,大都牺牲在外壕里,这样的暗堡,在外面看不见,暗堡顶上有很厚的土层,炮弹打不掉,炸药包送不上去。致失我们多次攻击均告失败。因为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里面还积着烈士的遗体。我还看到一个大地堡,里边有10具烈士遗体,有一个战士活着,一0九团的同志正问他,他说,他是七纵侦察排的,他们占领了那个地堡,敌人用火焰喷射器对他们喷射,都牺牲在烈火中。我想到这个大地堡里去看看,但那铁门就是打不大开,也就没进去。大庙里的另一间房子里,也积着许多烈士的遗体。敌人利用这些工事,做了顽强的防御。他们在庙里储备了相当的给养,庙里还备有水井。一切迹象表明,敌人要顽抗到底,等待援兵。但是,他们忽略了背后的水塘可能结冰这一天然因素,对“天时”这一要素失之考虑。

    我回到纵队指挥所。

    我坐下刚喘口气,就从电台里听到敌一0六团团长呼叫的声音:“我是莱阳”、“我是莱阳”,“快来增援”、“快来增援”。

    “妈拉个X,缴械了,你还在莱阳!”我火了,骂起来。我火了时喜欢骂人,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那句“国骂”。

    我派人去搜。一定要找到这个家伙。他这么不停地呼唤,把大气层搞得乌烟瘴气,给我守卫将军顶的三十八师带来很大麻烦。一直到将军顶防御战结束,这家伙才最终停止了呼唤,搜索人员想尽了办法,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他。

    范汉杰果真明白过来,无论一0六团团长怎么扯着嗓子喊“我是莱阳”。但那莱阳的的确确是丢了。他命令增援的八个旅,要夺回莱阳城。范汉杰的决心,是基于整个胶东局势的发展:莱阳的得失,关系着对胶东半岛的控制。他集中了能够集中的大部兵力,我们东兵团也集中了二纵、七纵、九纵、十三纵4个纵队。二纵队在阻击战中因为需要它调,就剩下了七纵、九纵、十三纵3个纵队。敌我双方摆出了决战的态势。这个决战的重点便是将军顶。

    将军顶,响亮的名字,给人以雄关要隘的感觉。可是,那实在是座平平常常的山,海拨只有90多米,在山岳地带根本算不上山。它不仅低矮,而且平缓,顶上有一块园形平地,一条从青岛通莱阳的公路从其右前方通过,将军顶的腰部坐落着一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村以山为名,叫将军顶村。烟青公路就在这将军顶前通过。它是莱阳城西南外围唯一可守的要点,过了将军顶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平缓浑圆的山头上有两座古坟,一大一小。大坟大的像个小山丘,端端正正坐落在将军顶的最高点上,使山头的高度增加了好几米。小坟也不算小,有普通坟墓地里的大坟那样大。据说,大坟里埋葬的是一位将军,将军顶由此而得名。小坟里埋葬的是这位将军的随从。大坟上自生自长了一颗松树,浓绿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伞,坟前有一块土灰色石碑,大半人高,由于年代久远。碑文完全剥落,无可考据了。碑前有一张青石供桌。将军顶,名字虽然显赫,但过去鲜为人知,更不见经传。由于发生了规模浩大的将军顶阻击战,它才名闻齐鲁,正如新四军的黄桥决战使普普通通的黄桥镇一举成名而载入史册一样。这座山还有个特点,那就是清一色的黄土地,绝无一块像模像样的石头。地表层已结冻,修工事要用火烤,把表层熔化,再挖下去。这层结冻的硬壳,给挖工事造成了困难,但也为防守阵地带来好处:迫击炮打不透它。修工事时的景象十分壮观,夜里、到处都是火堆,有点像夜空中的繁星。战壕、堑壕、掩体都挖好了,老乡们扛来门板以及各种代用品,铺在机枪掩体上,上面再推上土。

    20日上午,一场大规模的防御战由三十九师拉开了序幕。三十九师毕竟由于部队较新,装备不好,战斗经验不足,战至中午,失丢了好几个村庄。于是,敌人锋芒便直接指向将军顶一线阵地。

    我感到压力很大。三十七师刚从一场厮杀中撤出来,只能做预备队。三十九师顶不住。三十八师首当其冲,不免势单力孤。我给许司令打电话,建议九纵配合十三纵作战。许司令说:“不行。九纵伤亡太大,要下去休整。”

    二纵他调,七纵在莱阳刚经过一周的苦战,九纵又拿不出来,只有靠三十八师在将军顶硬撑了。我打电话给张怀忠,叫他不要离开将军顶。张怀忠回答得很干脆:“司令员,我哪里也不去!”

    12月23日上午8时,敌人首先实行炮击和飞机轰炸,然后,出动三辆坦克,掩护一个营的敌人向将军顶一线阵地贺家疃冲击,“陈毅炮手”牟岗用该团唯一的一具火箭筒击毁一辆坦克,反坦克手杨久香又用炸药包炸断另一辆坦克履带,暂时制止了敌人的进攻。11时,敌人进攻兵力增至一个团,再次向贺家疃进犯,另以两个连在3辆坦克掩护下实施迂回,对贺家疃一一四团三营阵地形成包围。

    我命令三十七师指挥一一0团一营由中小埠、三十八师指挥一一四团由将军顶同时反击,将敌击退。

    在敌人进攻贺家疃的时候,其一个营向一一七团坚守的陈家小埠进攻,被击退后复以一个团反扑,陈家小埠阵地失守。紧接着,敌以两个团的兵力进攻东小埠,我命令一0九团、一一0团和一一六团一个营反击,歼敌一个营,迫敌退回陈家小埠。一0九团和一一二团,是全纵队的拳头力量,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动用这两个团的。现在,面对敌人集团冲击,我动用了一个拳头。而这个拳头在攻克莱阳战斗中刚刚使用过。

    情况危急。敌人豁上了,大有非攻下将军顶不可的气势。我又打电话给许世友司令员,再次建议叫九纵配合我们一下。这次许世友没做任何解释,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不行!只能倚重三十八师,倚重张怀忠了。我打电话给张怀忠:“你在哪里!”

    他说:“我在阵地上,准备立即回指挥所。”

    “……”

    张怀忠后来写了一遍《浴血奋战将军顶》,编入《胶东保卫战》一书,文中对那一天的鏖战做了生动的记述:

    13时,敌人气急败坏地组织了第三次进攻。成群的敌人在炮火掩护下,分两路蜂拥而来,一股敌人从贺家疃村后突入我阵地,三营子弹、手榴弹全打光了,与敌展开了肉搏战,有的连拼得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工事都被敌炮火打毁了。经多次拉锯争夺后,我被迫放弃贺家疃阵地,从村子一侧撤出来。约15时许,李和堂同志(一一四团参谋长,在三营营长叶林海负伤后到三营阵地指挥战斗——作者)突然跑到师指挥所急促地报告:“师长,敌人占了贺家疃阵地,现在到了将军顶啦!就在你的头顶上,怎么办!”他边说边向上指着。“好哇,到将军顶上将我们的军了,坚决把他打回去!”

    对于当时的情形,三十八师指挥所的成员都铭记不忘。师指挥所就在将军顶制高点背后几十米处,在山坡上挖了掩体,实际是挖了一个坑,师长张怀忠,政委张英勃,参谋人员以及电话兵、警卫员全在这个掩体里,那里是个炮弹打不到的死角,由于靠近制高点,参谋人员可以爬到顶上观察敌情。这样一个地方只要敌人一上山顶,想撤都撤不下去。面对这种惊心动魂的情形,张怀忠在他的《浴血奋战将军顶》一文中抒写了他们当时的决心与气魄:我们的决心是,敌人打到营部,营部就是第一线,打到团部,团部就是第一线,打到师部,师部就是第一线!

    24日上午10时,敌人一个团,在5辆坦克掩护下再次向将军顶和一侧的96.2高地攻击,反坦克小组用火焰摆迷魂阵,趁坦克在火焰面前徘徊时,连续击毁和炸毁坦克,从而粉碎了敌人的进攻。

    一一四团在将军顶阻击战中是立下大功的。他们挡住了敌人的冲击波,但自身伤亡也很大。为确保将军顶,以一一三团接替一一四团防务,一一四团改作三十八师预备队。师政治部的干部、战士以及部分勤务分队同志连夜帮助坚守将军顶的部队挖防坦克壕、搬运鹿砦、运送烈士遗体和负伤的同志。虽是夜里,但敌人的零炮仍不断地进行骚扰射击。

    25日,阻击战的第六天,是战斗最激烈的一天。上午8时,敌人在炮火掩护下,以4个团的兵力冲向将军顶一一三团一营阵地。战至11时30分,部分阵地丢失,我命令一一二团副团长黄冠亭率一营和团特务连反击,收复了失去的阵地。

    两个小时以后,敌人孤注一掷,再次反扑将军顶,形势危若累卵,整个将军顶周围都是敌人,一一三团三营营长蒋怀金把全营仅有的150余人组成两个建制连,与副教导员分别带领着和敌人进行肉搏,蒋怀金光荣牺牲。在这个危急关头,一一三团副政委荣育德挺身而出,赶到三营阵地,发出响亮的口号:“同志们,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住将军顶!”在他的指挥下,连续打退敌人4次冲击。当迎接敌人第五次进攻时,他率大家协同全团反击,战死在将军顶。他的死,化作了一一三团复仇的力量,他们以破竹之势把敌人打退。

    现在两个主力团——一0九团和一一二团全都用上了。已经很危险了。敌人还是一个劲儿地攻。我做了万一顶不住时的准备。我命令部队反击。一一三团反击时,我到前面去看,敌人的炮火很凶,反击部队伤亡很大。一发炮弹落在我的旁边,相距10米远,是一0五榴弹炮炮弹,没有炸,在地上打转。同志们说:“你的命大。”

    我再次向许世友司令员建议:派一个部队插进去。许司令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命令七纵一部和南海地方武装南下姜山集。七纵部队对敌侧后威胁甚大,还截获一辆美式吉普,吉普车上有两个美军军官。敌人正面进攻受挫,后路又被截,把美国军官都给丢了,被迫于26日8时沿莱(阳)青(岛)路仓皇逃窜。我下令三十七师2个团和三十九师1个营侧击和尾追,叫他们追上一个连包围一个连,追上一个营包围一个营,不要赶羊式地平追,要一口一口地吃。

    至此,8天的莱阳保卫战胜利结束,也为胶东保卫战划了个句号。

    胶东保卫战,我十三纵队全体指战员经受了一场战火的洗礼,锻炼出一大批优秀的指挥员,涌现出众多的功臣模范,牺牲了许多胶东优秀儿女。作为我个人,也经受了一次锻炼。3个多月转战,我像是度过了一两年。保卫战结束,我脱了顶,从额头两边向头顶上脱,虽然30出头,那光秃秃的天灵盖,看上去像半百之人了。

    40年后,为写回忆录书稿,我70几岁高龄时又登上将军顶。沐浴着夕阳,纵目当年炮火连天杀声四起的战场,回忆已往的岁月。我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忽然从半山腰的七八户人家的将军顶村走出10几个人来,男女老少,兴高彩烈地向我走来,为首的一个小伙子提着一个瓦罐。他们从我的随员那里了解到我是谁,便都来了。小伙子从瓦罐里舀了一勺米汤,递给我。我喝了一勺米汤。老根据地的群众还是那样质扑、热忱。一位七旬老人问我:“周司令多大年纪?”

    “70多了。”

    “打将军顶,周司令30出头。”

    “我们都老了。”

    我与大人、孩子一一握手。

    我走下将军顶,向老乡们挥手告别。

    接着,我又去看了莱阳烈士墓。

    莱阳烈士墓在城南10来里的地方,修得很好,有围墙,有松树,墓也修得好,老远一看整整齐齐,我感到满意。一位管理人员陪着我从一排一排的烈士墓前走过。也是200多个墓。我没有找到荣育德烈士的墓。

    荣育德,你在哪里?你以一身系莱阳决战之成败,竟也如同捐躯神童山的张子江一样,不知去处。耿耿英灵存于长天,寓于逝水。长天不老,逝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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