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在敌人的枪口下(口述/王耀亭)

14067 发表于2019-02-11 09:43:45

说起抗日战争,回忆往事,对有些问题,真的还有点心有余悸。战争整整打了八年,由异族入侵,规模之大,时间之长,战争之残酷,历史罕见,几千万人为之而丧生。南京变屠城,.地就死亡30多万人,真是悚天地,泣鬼神。但是,胜利也是伟大的;发动了群众,教育了群众,睡狮猛醒,摆脱了近百年来半封建半殖民地被人凌辱宰割的状况,中华民族从此走上了一条光明大道。这场战争,不仅中国人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日本人民也是受害者,深受其害。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不能忘掉这段历史,血的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回忆这段历史,不是启发仇恨,而是痛定思痛,痛恨这场战争,吸取教训,世代友好,共同把这个世界建设得更美好。前几年,我曾写下“人生逢盛世,甘苦自相问,举杯忆战友,事业慰忠魂”的诗句以表达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情怀。

    在抗日战争中,我个人经历中最残酷的一段,还是在我的家乡,山东省恒台县二区,就是现在的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那里地处胶济铁路中段,是兵家必争之地。近十年时间,它被占领过二次,解放过二次。其中有一段,大约年把时间,由于活动在街子、张店附近的一支武工队队长张裕安和张裕良叛变,该地区便进入白色恐怖时期。因为很多同志和他们都熟悉,我们的活动地点、积极分子等等,他们都了解,大多数人因此隐蔽不住,只能撤出。日本人被八路军打败投降,这个地区得到了解放,重新恢复了人民自己的政权。之后不久,也就是在1946年,又被国民党军队和还乡团占领。不久以后,又被解放军解放,政权重新又回到人民手中。你杀来、我杀去,这个斗争可想而知是残酷的。

    抗日战争开始,日本人的刺刀虽然还未到达这里,但卢沟桥上的炮声已经震动着这个地区的群众。国民党政府忙着南逃,有些国民党政府的地方部队已开始成为散兵游勇,有钱的人打算如何避难,广大群众经常被谣言困惑,不知所以。这时,八路军出现了。

    国民党的24旅也在这里活动,人称顽军。他们的口号是:抗日保家保枪。还有一些杂牌军,几个人也称什么军、什么司令等等,混乱一时。但主要还是八路军在这里活动。发动群众,誓死不·作亡国奴,抗日到底,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群众情绪高昂。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县抗日动员委员会(也就是后来共产党的县委会)、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和各级政府,大力宣传共产党的主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抗日战争的三个阶段》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这为后来的敌占区工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国民党的24旅在张店以北十多公里处驻军、活动,有时也到这里来走走。当时群众抗日救国的情绪很高,由于平型关大捷,确有点速胜论的气氛,小鬼子不值得一打。当时有个顺口溜:“在家没有事,去当游击队,白天捉汉奸,晚上打日本,大饼随你吃,虱子成了对”。

    在热烈的抗日气氛中,大家只关注着北方,没有料到在1937年深冬,日本人突然从青岛沿着胶济铁路西下,直接占领了张店车站,开始了他们的“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他们横冲直撞,根本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认为中国人是一群愚昧落后的东西,称为支那人。那时,我们也确实很落后,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日本的三八式步枪能打多远,觉得大概是土枪打兔子的距离,一丈多远。有一次八路军在和日本鬼子战斗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认为离打仗的地方很远,跑来跑去看看热闹,被二华里多以外的日本人打倒了二三个。这时,大家才知道日本人的枪很厉害。

    那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日,就是1938年1月份。张店车站的日本人到外面的山上一看,这个铁山下面的冶里村,集聚了那么多人,沸沸扬扬,也不问个什么青红皂白,就下山将这些人团团围住,用机枪扫射。结果,这些从四面八方来赶集市的几百人,都死于他们的机枪之下,血流成河。这以后冶里村旁边有个小村,20来户人家,找不出三个正劳动力。有一次,张店的30多个日军跑到离张店东北不到20公里处的一个叫万幸冢的小山上,被我八路军包围。八路军在更高的山上用装满火药的土炮打下去,日本人有点慌了,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武器,就派了一个小鬼子回张店送信,并在与八路军相持的时候,用金蝉脱壳之计将军大衣蒙在石头上,伪装还有人在,趁机溜走了。送信的小鬼子迷路了,跑向张店北面10来公里的尹家崮被游击队包围了,他钻到一口水井里,没法靠近打他。游击队就用老百姓烧饭的柴灰扬过去,迷住了他的眼睛,抓住他的枪,拖上来把他杀掉了。为小鬼子身上的一长一短两支枪,引起两支队伍互相火拼,也死了三个人。第二天一早,张店的鬼子来到尹家崮,到处找这个小鬼子的尸体。日本人除烧杀外,还以张店车站为基地,四处安设据点。离我村东面四公里处的卫固,南三公里处的街子,西北七公里处的石桥,都是日本人驻军,碉堡林立,我们的工作更加困难。

    斗争越来越激烈。没过几天,日本鬼子又来到我家的村子,大家闻讯都逃跑了,还有十多个愚昧的老头认为打着小旗去欢迎,应该没有危险。结果,有几个人受到怀疑,被打得死去活来,有四个人被活活打死,并烧毁了几处好房子。日本鬼子还把一个陈姓青年带到卫固据点,要他和其他被抓的十多人,在卫固西面给自己挖了个坑,用刺刀把他们戳死。他半夜醒来,从死人堆里逃出,回家途中喝了几口冷水,没几天就死了。

    当时,老百姓都认为,日本人不属于人类,是一群野兽。这场杀戮之后几天早晨,日本鬼子又把我家的村子围住,把人都赶到大街上,讲了一套“大东亚共荣圈是来救中国的”之类的话。这次没有杀人放火,讲完话之后,他们认为象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挑了十来个人,带到卫固据点,其中就有与我在一起当青救会会长的马能振。待了几天,村里人去保释,答应为他们建立维持会,设村长为他们办事,人都放回了。

    从1938年2、3月开始,我家乡在斗争中由我占区逐步变为沦陷区、敌占区。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廖容标率领的四支队奉命去了鲁南泰安山区,杨国夫率领三支队撤到张店以北二、三十公里的小清河地区,活动在这里的党政和群众团体,还有几个小的武工队,继续和敌人斗争。日本人认为,他们已把这个地区征服了,开始实行七分军事、三分政治的“怀柔”政策。但是,几个据点的日本人和汉奸,还是天天出动扫荡,见到认为是可疑的人,抓、杀不误。党委研究:日本人的武器,我们比不过他,但他有致命的弱点。他的人数少,两眼抹黑,语言不通,情况不熟,离开汉奸寸步难行,离开老百姓也生活不下去,这是我们的优势。根据形势,发挥我们的优势,依靠群众,转变斗争方式,将抗日斗争由公开转入半公开活动,党的活动更转入地下。村里设三个村长,八路军村长,基本秘密活动;伪村长,专门与鬼子周旋应付,这是个很难物色的人物,要抗日坚定,头脑灵活,又能吃苦受气,相当一部分是共产党员;还有一个老村长,多是村里公正的上层人物,专门征集粮草,供应抗日和应付鬼子汉奸。伪村长每天都要到鬼子据点,报平安,领任务,这也是我们了解鬼子活动的最好情报来源,这些伪村长错开时间去敌人据点,便于了解鬼子情况。鬼子一出动,情报四方下达,大家都作好准备。由于我们的工作方法对头,我们的抗日根据地,鬼子还把它看作是模范村。我们的工作同志被抓,他都说搞错了,很快放出来。我们就发动为他送了万民伞,他还得到了提拔。我们的工作也越来越有起色。

    即便如此,危险也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斗争在敌人的枪口下。象我们这些乡区一级干部,执行任务,经常外出,难免与敌人遭遇,或者擦肩而过,只能更多地采取伪装、合法手段进行活动,尽可能避免无准备地与敌人正面斗争,随时准备口供,应付敌人。最好藏身于群众,偶尔与敌人遭遇,在群众的掩护下大多都能逢凶化吉,这就是毛主席讲的人民战争。依靠群众,方法很多。有一次我作为乡代表去曹村,有三、四十人开会选举区长,离曹村不到二公里的街子据点有几十个鬼子汉奸突然来搜查,伪村长出面应付。我们三四个人被领到一户人家,通过他们房子的一个小洞,转入另一个院落的一间房子,那里放了一副麻将牌、骰子等赌局,作为最后的掩护。这个村有一千多户人家,人称三里曹村。在这样大的一个村里,这间房子对外无门,不熟悉的人一般是进不来的。还有一次是县委组织部长李本荣找我研究建立交通站的问题,夜间我被领到他住处,在付家山子一户地主士绅家里。这户人家房屋不少,好像有二、三个院子,的确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第二天一早,离付家山子二、三公里的卫固鬼子据点有百八十个鬼子汉奸来这个村活动。据情报说,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看来今天是不想回去了。我们就到洞里去隐蔽,这个洞就在这户人家房子里的一张大床底下,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可坐十来个人,直通到一口井里通气。我们五六个人整整待了一天,敌人才走掉。当时的气氛可想而知。

    在抗日战争中,离开群众,我们是生存不了的。这种状况,双方都明白。鬼子抓人修的公路,今天修好,过不了几天又给扒了。白天,天天出来扫荡抓人,审讯拷打,抓八路、共产党,夜间大部分鬼子都不敢和汉奸同住,基本不敢出来。我想,日本人基本上清楚,他占领的只是这个据点,广大群众在八路军、共产党的领导下,抗日的决心一天也没动摇过。

    在敌占区采用这种特殊方式进行抗日活动,关键是群众的觉悟,基本上靠教育。但另一方面的工作也是不可没有的,就是我们在每个据点附近设几个小武工队。他们都机智勇敢善战、不怕牺牲,有几套衣服迷惑鬼子汉奸,在敌人据点进进出出,伪军的工作大都由他们和我们的伪村长来做。把汉奸、伪军叫出来,个别谈话,身在曹营心在汉,给自己留后路等等,争取他们。对那些地下线,就是暗地与日伪勾搭、通风报信的,没有宽容的余地,弄清情况,坚决杀掉。据我所知,在近十年间,我这个村就杀掉了四个。抗战一开始,本村的一个外地女婿,过去曾在日本人的商店做过事,也会讲几句日语。他回家卖油,四处活动。我们认定他与日伪有联系,在夜间回家的路上,把他干掉了。第二个是村里的一个头面人物,抽大烟,也发现他行为不正,趁他在家中不防备去镇压,由于去的人胆小,怕认出来,开了一枪,就走了,没打死,只是打破他的肚皮,把肠子打出来。第二天,由他儿子送到卫固据点,请日本人治疗,后抓回来坐牢致死。随他到伪据点治病的大儿子,在后来的斗争中也被我武工队干掉。后来的两个是白色恐怖时期杀的。别小看这几支小小的武工队,它对提高人民的抗日信心,威慑汉奸特务,掩护我们的各项抗日活动,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敌占区,这类的抗日英雄很多。抗日战争末期,1944年我到利津县搞敌后工作队,在交接工作中,碰到了武工队的一名叫王强的同志,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利津县盐窝镇的敌伪据点进进出出。那些伪保长、据点的伪军都怕他,他们每次打赌都说:谁要对不起你,出门碰王强。真是威震敌胆!

    还有一个是1945年8日,无棣县解放,地委派我担任这个地区工作队的队长。地委给我派来一个警卫,此人叫王豹,实际上是叫我审查他的历史问题。抗日战争时期,王豹同志是博兴县公安局的战士。一年多时间,他在县城敌伪据点打死汉奸十人,在敌人眼里也是一位英雄人物。他在活动中被俘了,日本鬼子见他没有文化,一身草莽气,认为好对付,采用优待收买政策,伪军也不敢欺负他。他在据点待了一个多月时间,乘敌人不备,逃了出来。组织上对他有怀疑,就把他交给了我。我认为他讲的都是事实,作出没有问题的结论,不影.畸使用。文革中,他已是包头市的公安局局长,造反派还向我了解他的情况。文革后,官复原职,他还专程来杭州看我。此时,政治上他已经是一位比较成熟的领导干部。这一部分人,在抗日战争中,虽然有些违反纪律的,个别也有投敌的,但总的来说,搞敌占区工作,这部分力量是不可缺少的。在那种情况下,出点问题也是难免的,有些问题也是可以原谅的,关键在教育工作,组织工作。

    至于我个人,如果日本人不来侵略,我是一个标准的农民。十四岁小学毕业,在家于农活。十六、七岁,已经是样样农活都会做的正劳动力,一心一意解决糠菜半年粮的困苦生活。日本人来了,你想,一个生你养你的这个地方,有人不让你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你会怎么样?既不想当汉奸,又不能当亡国奴,只有一条路,和他拼命斗争。这样做当然有危险,事先担心,事后也有些怕。就是这样,怕也得干。一个人总得要爱国,这比生命更重要。就这样,我走上了抗日战争的行列。

    参加革命,对我来讲,也有一个过程。“七七”事变后,据说国民政府有个通知,天冷了,黄河结冰,不利于抗战,要组织民夫砸冰,阻止日本人前进。村里的有钱人,提出以土地换人代去。村里一些年青人也很想代他们出夫,换回这些土地,我当时对土地看得也很重,积极参加。后来,据说这件事取消了,但我们这些年青人思想由此活跃起来,经常议论日本人来了怎么办。那时我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在村里算个小知识分子,也能办点事,看到一些宣传品,经常宣传日本入侵略东三省,还有苏联革命的问题。到1938年春,有的同志提出建立青年救国会,说上面也有这个组织。有个本村同学张奎连比我大两岁,他当会长,我当副会长。

    后来,我县共产党县委组织部长李本荣(后被日本人杀害)告诉我们,你们两人再到乡里,把各村的青年救国会组织起来。我们两人又成了乡里的青救会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几十个同学也开始分化。有的去了国民党的24旅,也有的自立门户搞个什么组织。当然,我也是各方争取的对象。那些自立小门户的根本不屑一顾,对24旅,我的观察是,这部分离敌人远远的,不打鬼子,转一趟,游而不击,村里还得宰猪杀鸡招待,群众看不起,骂声遍地。我看准了,真心抗日救国的还是八路军。对我来讲,参加抗日,是被日本人逼出来的,参加八路军是我的自觉选择。

    我组织开展乡青年救国会活动,在当时的环境中经受了锻炼,也有成绩。大约在1939年夏天,上级又传信来,说要我到区里当共产党的宣传委员。之后不久,县委组织部长李本荣又来找我谈话,说清河区党委要建立一条由鲁南到冀鲁豫边区的交通线。这是一条秘密交通线,其中一站就在我们这里,因为我家北岭村的工作基础较好。县委研究决定,这个地下交通站就设在这里。为了便于保密,人员就在这个村挑选,选了六、七个有胆有识不用化装就是典型农民模样的同志为交通员,我任站长、主任。为了在敌人扫荡时便于逃走,办公地点选在本村一条深胡同、靠近村边围墙的一户人家,开始办公。考虑到我的两个不利条件,我姓满,这个姓在当地极少,只有北岭村有,并且满姓都集中在村的东南角,很容易找。其次,由于我在组织乡青救会,这一带认识我的人很多,容易暴露目标,我只好改名换姓,将满英田改为王耀亭。这样应付敌人可以,但在当地人中一下子是改不了的,在区乡工作,还可以根据情况,到各村去转一转,应付敌人,而这个工作,只限于这个村,这户人家,危险性就更大了。这是县委的决定,我只能改名换姓讲不得什么危险。

    工作开始,首先与两头的交通站联系好,接好头,打通关系。内部订下严格的保密纪律,白天集中,晚上分散,执行任务必须化装,钱搭子、挑子、小车子,甚至赶着小毛驴运送这些文件、书报。有敌情,决不出发,出发后一定要按时回来,否则就认为交通员出事情,全体人员立即离开办公地点。近一年时间,基本上还算顺利,只发生过两次事情。交通员张正田在回来的路上被敌人怀疑,打枪追赶,幸免于难。金牙老陈,引起敌人的怀疑,严刑拷打、灌辣椒水等等。审问了半天,他机智应付,敌人越看他越像是个农民,只好把他放走。他怕敌人跟踪,第二天才回到交通站。

    1940年秋,区里的一个庞姓交通员被街子据点敌人抓捕,没想到那么快就供出县交通站的情况,也把我的名字、家的住地告诉了敌人。我个人问题不大,可以到处周旋,家人很危险。早晨一早,我赶忙回家通知家里人准备。家里大门开着,大部分还未起床。我预感着不好,不能再待下去,立即转身往外走。这时,日本人一早就到村子里来抓我了,他们找了一个姓张的老百姓带路,有二:三十个鬼子汉奸直冲我家这个方向来了。我一看,情况紧急,这时候逃是逃不掉的。我想,我又未带枪支和文件,怕他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跑,不慌不忙大着胆子冲他们走去,看他们怎样,先麻痹他们一下再说。等到双方快走到一起了,那个带路的也想急于脱身,就指着我说,他就姓满。“叫什么?”这我就不能说实话了,我造了个假名,“满×田”,很快地回答了他们,他们对我的怀疑似乎放松了一些。“满英田,你知道吗?“知道。”“他在哪里?你领我们找他去。”我说:“他在干八路,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我也找不到啊!…‘找不到也要领我们去找。”为了脱身,我边走边想,走得很慢。一个鬼子打了我一拳:“你这样拖拖拉拉,这么慢,叫他知道了,有多少也会跑掉了。”我想领他们到我家里,很危险,家里人胆小,很容易暴露,还是带到我表哥家里,他当过兵,有胆有识,和我关系不错,会随机应变,可能帮我脱险。他的大门已开了,我对鬼子说,这就是满英田的家,你们自己去好了。说完,我就想往回走。鬼子说,抓不到人,你也别走。“我领着你们抓人,他会和我拼的,我还是暂时避一避好。”我这么一说,他们也就对我放松了,都抢着往院子里跑,我趁机往回走。后面还有一个汉奸说:“你往哪里走?”我说:“人已经找到了,都去捉人了。”这个汉奸放下我,急急忙忙往院子里跑。我开始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弄堂,我立即转到另一个弄堂。这时候;我就赶快逃出村去,顺着一条古道沟,到了二三里外的肖家庄子。

    我担心家里的问题,向村长要了点吃的,又回到了北岭村,首先到表哥家看个究竟。表哥被打得头破血流,躺在炕上动弹不得,见了我便说:“今早日本人来抓你,幸好没抓到你。”我向他道歉:“他们到你这里,是我被他们抓住,没有办法,想到你这里还可能有救,没想到你被打得这个样子。”他很欣慰地说:“你没事就好。”并告诉我:?早晨还在睡觉,鬼子汉奸就冲到屋里,看见我就说满英田抓住了,我说你们弄错了,我把良民证拿出来给他们看,是姓田,并不是姓满,确实错了。有人就说,刚才领我们的那个家伙恐怕就是满英田。”他们立即将周围的房子包围搜查,没有找到,就叫表哥领着找。表哥很聪踢,他知道我家人都在家里,就领着鬼子走过我家门口往村子里面走。又碰到一个姓张的人,鬼子问满英田家在哪

里?他说,他们已经走过头了,往回领着向我家走去。这时,我父亲和两个弟弟知道了,都在家翻墙逃走。敌人扑了个空,就打表哥,并带到村外。他们也很丧气,抓到这个人交不了差。村长花了一点钱,把表哥保了回来。

    这次,我虽然逃过,但我的家已暴露在敌人面前。只要鬼子汉奸到村里扫荡,总要来“拜访”。县委考虑,这样下去对交通站和我个人都不利。正值清河区党委组建垦利工作团,县委组织部长李本荣找我谈话。我离开了我的岗位,也是我的家乡,到离我家乡100多公里垦利去报到。

    这是1940年秋,我到区党委报到,虽然只有五六十公里,但要过种种封锁线,非常不容易。我相对要好得多,因为我们的交通线有两条,二三十里就设有交通站,有交通员接送。就这样,我也走了三、四天。有一天夜里,一位姓马的交通员送我。月光下,快要走出一个村子,突然看见一股部队迎面而来。他赶快拉我到路旁的几棵大树旁,抱着大树掩护。离这些人很近,看他们很清楚,但他们并没有察觉我们。事后,老马说,这个时候,你不能跑,也不能躺在地上,地上光秃秃的,那么乌黑一条,很容易被发现,背着树影抱在树上,有树影挡着,是不容易被发觉的。我很佩服这位同志的机智勇敢。事实上,在敌占区工作,光有勇敢是不够的,还必须机智。我回想起一次部队驻在我村,敌人知道立即赶到村子,部队也刚刚撤走。鬼子问一位老大娘。这位老大娘则对鬼子说,八路来过,刚刚向西走了。鬼子说,大大的好。实际上,我们的部队是向北门走了。这位老大娘既保护了我们的部队,也保护了自己,还又得到了敌人的表扬。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理想信念坚定,要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革命精神,只有如此,才能最后战胜敌人。老同志、我的共产主义思想的指路人、县委组织部长李本荣同志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被敌人逮捕后,敌人把铁丝穿在他的锁骨上,逼迫他到处去破坏党的组织。他英勇不屈,保护了党的组织,视死如归,最后,被敌人杀害,受到党和人民群众的尊敬,提高了党员和群众的斗志。’

就这样,一个人倒下了,唤醒了千百万人的觉悟和意志。在敌战区,没有这样一部分同志,我们的工作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大约在1940年秋,我奉命到清河区党委报到,组织部长苏杰、宣传部夏戌接见了我,讲了这一工作的重要性。第二天一早,带着炊事班给我做的一个大油饼,紧赶40多里路,当天到达垦利工作团。我分配到二区当组织委员、组织科长。这个垦区是黄河人口迁移处,沿渤海湾留下方圆百多里的荒地,扩大了利津县的地理范围,使老的利津分成了三个部分。最西部,也是最好的一部分,由日、伪军和国民党的部队占领。中部由八路军占领。东部,也是最大的那部分,荒地上长满荆条、野草,八路军准备开发。我待的二区,基本上是个中心,是中部最好的一部分,后来是县委所在地。在这里能经常听到歌声,大多是在唱: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八路军爱人民呀,共产党的好处说不完……群众的情绪很高,但生活很苦,真是前所未见。一个穷地方,每年除了那些地主豪绅和他们的狗腿子秋春来收租征粮、放粮外,国民政府的那些大员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看看,日本人当然更是如此。所以,这个地方成为几十年未开垦的处女地。这个地区实际上有大片肥沃的土地,一望无边的荆条棵,每天一个人能扫到三、四斤野绿豆,能捡到十来斤魔芋,吃不完的野菜,会打猎的一天能打十多只兔子。但穷人是享受不到这些的,这些荒地地块都有主人,荒地那里什么也没有,穷人想去种点什么糊糊口就不行了,所谓“千年荒地无人耕,耕起来就有人争”。甚至一块土地上就覆盖着十几个地契,这些地契都是当年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骑着马圈下的,都有国民政府的印章。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租他们的土地开荒,借一还三的高利还粮,最后所剩无几。你想节省粮食,来年少借点,这可不行,反而会遭到土匪的抢夺,甚至弄得家破人亡,只好把剩下的粮食尽可能地吃完,到第二年再借一点,这样才能使地主老财满意,当地人称为“秋胖子”。他们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过日子,可以说永世不得翻身。在这个黑暗之中,共产党八路军来了,无疑是给他们带来光明。

    我们的一个村农委主任魏治田,当年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从寿光县来这里逃难,租了一些土地,干得不错,积累了点大豆,大约二、三担,藏在地窖里,怕招引土匪抢劫,为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忍痛烂掉,缺粮也不敢拿出来吃,只能吃地主的借一还三的粮食。他们就是在层层压榨之下生活度日。我在这一段工作中,不仅看到日本人的烧杀抢掠,也深深地了解到国民党的腐败、黑暗。即便把日本鬼子赶出国门,如果不改变这种腐败、黑暗,群众也是不允许的。

    我们的县政府为土地问题,专门设立了土地局,丈量土地,计口授田,实行合理负担等等。仅仅一年多,各处的难民都赶来计口授田。我区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得到迅速发展,又扩建了六、七两个区。全县由四个区,建设为七个区。根据上级指示,坚决执行选举三三制政权。县区政权中,共产党、国民党、民主人士各占三分之一。每个区都有一位民主人士担任区长。群众觉悟了,选举好这位区长相当难。群众就是不选他们这些人,这是多少年形成的这种对立。有一年春节,我们请这些民主人士吃饭,杀了几只鸡,吃到的都是鸡头鸡爪,鸡腿很少。问炊事员。他说,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鸡头应该由他们来吃。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说服群众,为了共同抗日,实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选他们,用他们,团结他们。我们的县长就是国民党军队起义的一个团长,叫王雪亭。他那一套作风,实在看不惯:穿衣服像个衣架子,要人伺候,甚至大便以后还要别人给他擦屁股。但我们还是团结改造他,直到全国解放,他退休。

    这里虽然很穷,由于八路军的存在,日本人还是不放过的,每年春冬二季,都来拜访一次。1942年冬至1943年,日本人真的来了个大扫荡,据说有上万人。由山东鲁南挨次北上,叫铁壁合围、拉网、梳头式战术。在我们这个地区,大村小镇都安上了据点,扫荡了二十一天。看来,他们有三个目的:一、找我主力部队决战;二、抢东西,主要是粮食;三、破坏,他们有个砸锅队。这三条之中,主要是抢粮。我们的主力部队早已转移到敌占区,打击敌人。这次扫荡,敌人似乎已是强弩之末,力量不足,兵力分散,声势不小,网眼很大。当时,上级指示,主力部队转移外线,小股部队与敌周旋,县区分散活动,敌人东边来,就靠向西边;敌人从西边来,就到他们的东边。看来敌人天天忙碌,也有点疲劳,只要不在他的防区,看看我们都是老百姓模样,也就懒得管了。我们天天钻这个空子,领导群众取得反扫荡的胜利。这次的反扫荡,除了区委书记许浚之带领区中队转移时牺牲外,其他人员伤亡不大,财物被他们抢走不少,主要是粮食,他们上百辆大卡车日夜外运。在反扫荡中,粮食是我们与敌人争夺的主要物资。我们把粮食藏在野外地里,上面种上麦子,用麦苗掩护,认为这很保险,不料仍被抢走。开始我们认为有坏人告密,后来才知道,其他地方上面有露水,但地下藏着粮食的地方就干燥没有露水,敌人一看就知道下面藏着粮食。通过这件事,我们增加了知识,但后来再也没有机会用过。

    不管怎样,这个地区是渤海区党委(原为清河区)的后方根据地,是1942年至1943年最困难的时候赖以生存的地方。物资供应、保存干部,我待的这个区,最多的时候有区委书记和区长一级干部十余人,鲁南、胶东地区的村干部更是不计其数,成为训练培养干部的最好地方,也为这个地区的开发作出了贡献。在1944年形势好转,根据地逐步扩大的时候,我们的这些干部都奔赴到各自的战场。这块日本人、国民党政府都看不上眼的地方,倒是八路军共产党求得生存、壮大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四、五年时间,与它的感情至深。全国解放后,我被邀请去参观,这个地方已不止是遍野的高粱大豆,还开始种水稻,有的还种上莲藕。这就是共产党指引的道路。

    1944年秋,由日伪顽占据的我垦利县西部的老利津县的盐窝镇,敌人自动撤离了。县委抓住时机,寸土不让,组织六、七人的工作队,由我担任队长,带着几个手榴弹,去盐窝镇一带开辟工作。由于日伪仍在以南20多里的利津县城,我们虽然进驻了盐窝镇,大部分仍是敌占区。我们活动地区有限,主要还是依靠原来的伪镇长和各地的伪保长开展工作。发动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开展反奸诉苦工作,组织群众,镇压个别罪大恶极分子。这时,他们已知大势已去,还想主动做点事立功,因此,我们的工作还算顺利。为了利用、团结这些伪镇长、伪保长,我学上了吸香烟。不久,利津县城的日伪军撤走,县委、县政府机关进驻县城开展工作,我也调到县委组织部任组织科长。从当时大局看,仍在抗日,但我们的局部形势已发生变化。大的汉奸恶霸跟日本人走了,剩下一大堆是曾为日本人办事的和狗腿子。这些人的情况各不相同,在开展反奸反霸斗争中,既要把这些人处理好,又要不影响群众的积极性,有些问题在当时处理好是很不容易的。在处理盐窝镇的镇长时,就碰到这个问题。我带着工作队去盐窝镇一带开展工作,他保护了我们的安全,对工作上也很有帮助,还给我们弄了几条枪,我对他也很欣赏。日本人占领时,在一个院子的西屋隐蔽着武工队,东屋招待日伪军,对抗日也做了一些工作。可他为日伪军整整干了七、八年的伪镇长,虽然对我们做了些好事,但坏事干得也不少,民愤很大。为了发动群众,最后还是忍痛把他镇压了。每想到这个问题,我总有点内疚。这里有个区别对待,说服群众共同正确执行党的政策问题。我在以后的工作中,吸取了这个教训。

    1945年秋,渤海区四地委办干部训练班,主要是整风。这个班有四、五十人,地委组织部组织科长秦洪州任训练班的支部书记,我当副书记、组织委员。正在学习期间,日寇投降,解放无棣县战斗开始了,训练班也改为解放无棣县工作队,当时秦洪州同志调任博兴县县委书记,我调任地委组织部组织科长兼工作队长,赵景同志为副队长,下分七、八个工作分队,赶赴无棣县城。在县城过了阴历八月十五,地委、县委也先后到达,随即开展工作。

    无棣县与利津、沾化县有所不同,日本人侵略占领后,就和国民党地方部队16旅共同混在一起,统治这个县达八年之久,城关内的小学都设日语课,有的孩子中国话反而讲不好。这个县的北部海边也有八路军共产党的活动。日本人投降后,日伪军撤走了,但国民党的16旅旅长张子良依靠天津,负隅顽抗,由我军攻城解放,张子良被打死,残余逃亡天津。张子良在无棣县与日伪盘踞八年之久,据说有部队二、三千人,部队的家属大多分布在无棣县城关地区,形成一股日伪顽混合势力,盘根错节,这为我们解放和开展这一地区的工作造成极大的困难。解放初,我们趁冬春季节,充分发动群众,建立各种组织,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但是,也就是解放后第二年的夏季,遍野高粱,城关区委书记徐凤鸣和区委的组、宣委员在工作时被16旅的残余势力打死。由于我领导的工作队在地委直接领导下,也在这个城关区开展工作,很自然,我接替了徐凤鸣同志之任,从无棣县城迁到惠民县城,为惠民地委。这里的斗争更加残酷;我们的不利条件更加多,高粱棵长起来了,他们易于躲藏,伪军家属对他们的活动也进行掩护,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区的干部为适应形势,外出活动时每个人都携带枪支,成了武工队。村干部为了自卫,也购买枪支,修筑碉堡自卫,有的还把家属安排在城里。敌人活动相当猖獗,有一次,曾有十多个伪县府人员在该地区开会,被分区部队打散。我们区的组织委员王某带领两名区干部,被早已隐藏在村里的敌人抓住杀害。区长吕会英闻讯,立即带领一个中队前去围剿,也被他们的机枪扫射,肩膀受了伤。我又带一个中队前去支援,天已快黑下来,敌人撤走隐蔽起来。我到村里找了棺材,把三位牺牲的同志安排好,又到村子里转了一下。群众大部分已经逃走,村里冷冷清清,感到情况不好,立即带着部队撤到其他村子。后来据村子里的人说,夜里看到敌人曾返回村里,又赶快逃走了。总之,这个一年多的斗争,其残酷程度不亚于我在敌占区与日本人的斗争,区里十三、四个干部,区委书记一人,区委委员三人,各救会长李天民,区中队副队长,共死伤九人。我们在出发活动时一般是三辆自行车、长短枪四支。在后来的审讯中,敌人招供,曾三次设计伏击我,都因为我忽然有事离开,他们最终未能得逞。大概这就是战争,生死就在一晃之间。如我在1949年随军南下,过江的第二天,在行军途中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晕在土里埋了两个多小时,被救起送到部队医院,这次,我们伤亡有二十余人。战争就有牺牲,这是每个人都有思想准备的,但什么时候碰上,就很难说,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在这个区,我整整待了两年多,除了三名还乡团逃脱外,全部肃清。为什么讲到这里为止,虽然日本人已经投降了,我认为这仍是抗日战争的最后部分。

    最后,我还想讲几句话。第一,了解和研究抗日战争胜利,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实事求是、不带偏见地弄明白什么是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使我们明白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个明确的奋斗目标,一切为了人民,相信人民的力量,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从中受益。第二,青少年对我们这些抗日战争过来的老同志,都抱着崇敬的心情,想知道过去这一段的历史,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荣誉。但是,我经常在想,这种荣誉应该属于谁,在我们面前有多少运筹帷幄、战场上厮杀、监狱和刑场上前赴后继的烈士和英雄人物,这个荣誉首先应该归功于他们。历史上沿袭下来的这些情况,也是由各种各样的因素形成的,不一定功过都搞得那么清楚,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需去计较,也无法计较。每每想起在我们前面牺牲的烈士,他们又能和谁去计较呢?多一点贡献,少一点索取,是社会美德。党内团结,社会和谐,我们党的事业才能发展。年轻的同志们虽然处在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阶段,也应该理解这一点。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不是做生意,要有点自我牺牲精神。放下精神包袱,轻松地担负起自己的历史使命。功微位显,君子不取,世人如此,何况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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