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夏，解放战争即将进入第三年。山东战场的国民党军队在华东部队的沉重打击下，调整部署，收缩兵力，盘踞在济南、青岛、烟台、临沂等几个孤立的据点里。毛主席、中央军委审时度势，于7月14日指示华东野战军准备在八九月间攻克济南，让华北与山东两个战略区连成一片，促使战局向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在此前的六七月间，特纵炮兵第二、第三团及工兵团，随华东野战军外线部队南下参加豫东战役，准备歼灭以整编第五军为主要作战对象的国民党军。这既是对特纵部队训练素质的一次检验，更是济南战役前的一次实战练兵。
豫东战役，是华东野战军外线作战部队在中原野战军一部配合下发起的。这是中原地区敌我主力的一次决定性会战。毛主席亲自审定批准作战计划，朱总司令于5月中旬亲临濮阳进行战前动员，号召华东野战军外线兵团用“钓大鱼”的办法，寻机歼灭以整编第五军为主要作战对象的中原国民党军，我们由此可以感受到中央军委对豫东战役的重视程度。
6月上旬，特纵部队渡过黄河休整待机，进行更深入的战斗动员，并再次提出了“不怕艰苦，不怕困难，不怕疲劳，不怕牺牲”的口号，强调克服各种困难，坚决完成作战任务。同时，在连队中开展战前技术练兵，广泛发扬军事民主，针对整编第五军为主的国民党军战术特点，研究对策，在思想上和技术战术上做好充分准备。
在这之前的5月底至6月初，我在山东省巨野县丁官屯主持召开了特纵炮兵连以上干部参加的第二次炮兵会议，总结特纵前一时期分散出击的作战经验和教训，学习东北及其他战略区炮兵作战的经验，根据当前部队装备及技术条件，明确了炮兵战术思想上的三个原则。这就是：“集中使用为主，分散使用为辅；以近战直接射击为主，远战间接射击为辅；直接支援步兵为主，压制敌火力为辅。”在火力运用上，则提出了“快、准、猛、突然”的原则。会议开得圆满，取得了许多建设性的成果。
如果说，丁官屯会议提出的炮兵战术原则是对特纵成立一年来战斗经验的总结，那么，豫东战役则是对这些战术原则的首战贯彻和实战检验。
1948年6月中旬，华东野战军外线兵团和中原野战军一部联合发起豫东战役，首战开封。
开封是当时的河南省省会，中原重镇，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国民党军三万余人进行长期设防。攻克这样的大城市，在华野部队来说还是第一次。粟裕根据战区敌情变化，听取在中原地区指挥作战的华野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唐亮的建议，作出了“先打开封，后歼援敌”的决策，特别强调要运用好炮兵。他说：“炮兵建设有了相当的规模，华野有一个特种兵纵队，每个主力纵队有炮兵一个营至一个团，每个师有炮兵一个连至一个营，每个团有一个炮兵连。炮兵的射击技能也有提高，不仅能进行抵近射击和直接瞄准射击，而且学会了间接瞄准射击。部队指挥员也初步懂得了炮兵运用的一些基本原则，能根据炮兵的特点赋予任务，发挥炮兵支援步兵作战的作用。”
华野总的作战部署是，以第三、第八纵队担负攻占开封的任务，以第一、第四、第六纵队和中原野战军第十一纵队担负打援任务。特纵炮兵第二团和第三团配属各纵队作战。战役开始时，以直接瞄准射击打开突破口，同时以间接瞄准射击压制城内的敌炮兵和指挥机构。尔后，以炮火支援步兵，扫清前进道路的障碍，拦阻敌人的反冲击。
为了打好这一仗，在运动战中消灭以整编第五军为主要作战对象的中原国民党军，华野和中野参战部队采取朱总司令提出的“放长线，钓大鱼”的战术，就是说，把整编第五军这条大鱼拖一阵、打一阵，打一阵、拖一阵，待它精疲力竭时，再一鼓作气消灭它。配属步兵部队的特纵炮兵部队，同时辗转运动作战，自6月5日至24日，先后经历了安仁集、张沉集、申集、土田集、孟皎集等阻击战斗。有时刚结束战斗撤出阵地，又马上转移到另一个方向打阻击。在随时可能遭遇敌机空袭的情况下，冒着炎夏烈日，空着肚子，昼夜兼程。转移途中，有时会遇到敌人的散兵游勇，没有步兵掩护，就用自己装备的少量步枪抓俘虏。
6月16日，华野第三、第八纵队在炮火支援下占领了开封外围，逼国民党军守敌退守城内。17日晚，炮兵群进行炮火准备，及时为步兵打开突破口。当城楼敌碉堡的猛烈火力企图阻止攻击部队登城时，炮兵采取直接瞄准射击的方法，仅用五发炮弹就将其摧毁，使攻击部队顺利突人城内。
此时，蒋介石亲自乘飞机在开封上空督战，国民党空军狂轰滥炸。攻击部队甘冒生命危险，密切步炮协同，不断向前发展，残敌被压缩在龙亭地下工事里负隅顽抗。炮兵第一团榴弹炮分队掩护野炮分队将火炮推至敌工事前数百米处，进行抵近直瞄射击，发射炮弹200余发，彻底摧毁了龙亭工事，配合攻击部队歼灭了守敌，攻占了开封。
6月17日至22日，华野部队攻克中原战略重地开封，国民党军以整编第五军为骨干的邱清泉兵团沿陇海路西驰企图增援夺城，并以新组建的区寿年兵团配合行动，由考城、民权地区南下，进占我龙王店、榆庙铺一带。27日，特纵炮兵第二团全部、炮兵第三团一部奉命配合步兵作战，围歼区兵团。
7月1日晚，特纵野炮四个连按集中使用原则，由炮兵第二团统一指挥，掩护华野部队总攻龙王店。到2日凌晨，华东参战部队全歼守敌整编第七十五师，并生俘兵团司令官区寿年和师长沈澄年等。
此时，邱清泉兵团主力放弃不进开封而转头东援区寿年兵团，被华野阻援部队阻击于杞县桃林岗地区，寸步难行，遭到重大杀伤。而黄百韬兵团附第三快速纵队为援救区兵团残部，由商丘进占帝邱店地区。华野围攻龙王店的部队稍事休息，即转移攻打帝邱店地区的黄百韬兵团。为加强炮兵火力，前指命令特纵在黄河北岸整训待机的炮兵第一团连夜出发，南下参战。后来，鉴于我军连续作战时间较久，黄兵团力量较强，我军不容易一下子将其吃掉，为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前指遂决定所有参战部队撤出战斗。此时，炮兵第一团正赶往帝邱店途中，因当时通信联络不畅，没有接到撤离通知，而情况又十分紧急，我只好带上几个参谋人员乘吉普车前去追堵，到鲁西南定陶县从南才赶上。炮车隆隆，路上尘土飞扬，远远就能望见。
7月6日，豫东战役胜利结束。在20天的连续作战中，共歼灭国民党军九万余人，缴获坦克五辆，山、野、榴炮二十七门。炮兵参战部队无论在阻击战斗或在进攻战斗中，都较好地发挥了火炮的强大威力，都胜利完成了任务，涌现出了华东二级战斗英雄、荣获“神炮手”称号的刘成云等英模人物。粟裕曾在《豫东之战》一文中说，炮兵是豫东战役制胜的法宝。真是一语中的啊！
豫东战役，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丁官屯会议所确定的炮兵战术原则是正确的，是符合当时的作战需要和特纵部队实际情况的。这时，整个战争形势的特点是，国民党军已由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攻坚战已成为解放军的主要作战形式，而我们炮兵部队却仍处于弹药缺少、技术水平不高的状况。但是，经过较长时间的实战锻炼，特别是陇海、元氏、潍县诸战役的经验及兄弟炮兵部队的经验，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同时，部队经过一个时期的技术整训，技术较以前成熟，部分部队已能担任远程作战任务。所有这些，都是我们适时总结经验、提出较完整战术原则的根据。有了这些炮兵战术运用的原则，下一步打更大规模的城市攻坚战就更加有信心了。
豫东战役结束后，特种兵纵队参战部队北渡黄河，回到山东临清以南地区与特纵后方部队汇合一起，休整待命。
8月中旬的一天，特纵司令部接到华东军区司令部转来的中央军委长途电话，指名要我立即去军委汇报华东炮兵情况和需要解决的问题。电话还特别交代，要我先到石家庄叶剑英参谋长（兼华北军大校长）那里，由他派人送我到中央军委。由于西柏坡中央驻地房舍有限，不要带随员……这真是：“战罢豫东晨未晓，征尘未洗军委召。”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军委首长，并亲自向他们报告情况、请示问题，我的心情格外兴奋和激动。
接电话后的第三天清晨，我乘坐一辆吉普车离开驻地，经河北省南宫、束鹿等县，当天就赶到了位于石家庄西郊的华北军大。叶剑英参谋长亲切地接见了我，在详细询问了华野特纵部队的情况后，说：华北军大就是缺火炮啊。炮兵训练需要美式榴弹炮和汽车，你们能不能支援几门火炮和汽车？我回答完全可以。华东特纵汽车、火炮不缺，目前就是缺少炮弹啊。叶参谋长说，那你给粟裕打个电报，商量一下吧。我说，你是军委参谋长，下个调令不就行了。叶参谋长坚持，还是商量一下好。他还告诉我，第二天就派薛子正（时任华北军大办公室主任）送我到军委去，并说他自己过两天也要去中央开会。不料，当天夜间骤然下起大雨，而且一连三四天没有停，无法出行赶路，只好住在华北军大。我和叶参谋长住在一间宿舍里，他在里屋，我住外屋，每天我们一同吃饭。叶参谋长待人热情，亲如一家
在华北军大，我还见到了教育长周思成。他是国民党保定军校的资深教官，曾被授予中将军衔，1940年投奔延安，被安排到华北军大任职。我们在国民党军第三十二军一起工作过，十余年后再见面，双方都很高兴。
天晴以后，薛子正和我一同骑马上了路。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沿途山麓郁郁葱葱，庄稼正在吐穗扬花，解放区丰收在望。我们马不停蹄，经平山县，过滹沱河，当天下午就到了中央军委所在地一一西柏坡。在西柏坡住下后，吃晚饭时遇到华北军区炮兵旅长高存信，他也是应召来向中央军委汇报情况的。
薛子正对中央机关驻地很熟悉。到达后的第二天，他就领着我和高存信旅长到各位中央领导同志的住处看望。当时，正准备召开中央工作会议，中央首长工作都很忙，所以我们都没能见到。到周副主席住处，他也不在。邓颖超热情接待了我们，嘱咐我们稍等一会儿，说很快就会回来。薛子正因有别的事先走了，我们坐在堂屋里等待。看着室内简朴陈设，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敬爱的周副主席，我心情很不平静，不禁回想起九年前，也就是1939年春节前，我当时还在国民党军第三十二军做秘密工作，部队住在南昌北面的乐化附近。一天，我突然接到地下党负责人的秘密通知，说周恩来副主席去新四军路过南昌，让我到南昌新四军办事处和他见面。我冒着大雨，骑马赶到那里，因周副主席行程临时变动而未能见到，留下了遗憾。后来，我在组织部队起义前，周副主席还派人来进行具体帮助，但我始终没有机会直接听取他的指示。今天，我从前方应召前来中央，当面聆听他的教诲，是多么幸福啊！
正在这时，屋外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沉思，周副主席回来了。他身穿一件白衬衣，灰布裤子，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一进门就与我们一一握手，仔细地打量着，好像要把站在面前的我们和他过去想象中的我们作一番比较、印证似的。他微笑着说：你们从前方来，辛苦了！我说，在石家庄因雨受阻，所以晚来了几天。他示意叫我们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兴致极高地说：豫东战役这一仗打得不错，一举打下了河南省会开封，接着又在睢杞速战速决，消灭了敌人的区寿年兵团，打得蒋介石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毛主席高兴，党中央高兴！周副主席又问高存信，他是在哪里学的炮兵？同他父亲高崇民有无联系？还问了晋察冀炮兵部队的情况。高存信简要作答后，周副主席很快就把谈话引入正题。他说：这次让你们来西柏坡，本来是中央军委领导同志想亲自听昕你们炮兵部队的情况，并设法帮助你们解决一些装备、供应上的问题。今后城市攻坚，打野战，歼灭敌人的强大兵团，都离不开炮兵，要把炮兵搞好啊！可是，现在时间比较紧张，中央工作会议即将召开，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各战略区的负责同志都来了，都要求分别听听他们的意见。因此，毛主席没有时间听你们汇报了。你们就分别写个书面报告给毛主席和军委领导同志看看吧，字数不要超过3000字，怎么样？我们说，可以。
临别时，周恩来又问：还有什么问题？我和高存信都说，我们第一次到中央来，没有见过毛主席，很想见见。周副主席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中央就要开会，毛主席很忙。好吧！既然你们提出来了，我就到毛主席那里去请示一下，你们在这里等等。说完，就冒着炎热的太阳，到毛主席那里去了。
不一会儿，周副主席回来说，毛主席正在同叶参谋长谈话，他很愿意见见从前方来的同志们。周副主席嘱咐我们，毛主席工作忙，你们不要多占他的时间。说完，他就带我们去见毛主席。
毛主席住在一所农家小院里，院子里种了许多向日葵，环境十分幽静。我们走进堂屋，毛主席和叶参谋长正在谈话。周副主席向毛主席介绍我们两人后，毛主席走过来同我们握手。周副主席指着高存信说：“你看出来了吗？他的父亲就是高崇民同志。”这时，毛主席又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笑道：“很像高崇民同志呀！”一句话，说得我们几个人都笑了，刚进门时有点拘束又有点紧张的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副主席走后，毛主席叫我们在临窗的一张桌边坐下，分别问了我们是什么地方人。我们回答以后，他又问我：你们撤出豫东战场时，没有受什么损失吧？我说，蒋介石什么也没有捞到，他的宣传完全是吹大牛。我们炮兵部队是重型装备，还携带了缴获的火炮，白天行军转移到定陶附近，尘土蔽天，蒋介石的飞机在天空盘旋捕捉不到目标，机枪扫射了，炸弹也扔了，我们一点损失也没有。当时，部队有的同志说笑话，说这是奇迹，是靠马克思在天之灵保佑，其实是蒋军官兵厌战、无能造成的。毛主席很有兴趣地听着，忽然又问我：你知道济南到徐州有多少路程？我虽然是山东人，又在这一带作战过，但由于没有思想准备，一时却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来。
接着，毛主席以形象而生动的语言，向我们谈了解放战争的形势。他伸出一只左手，握成拳头，拳心向下，放在桌子上，然后说：“解放战争好像爬这座山。”他边说边用右手食指沿着左手拳起的中食指之间由下向上慢慢移动。当右手食指越过突出的鞍部时，他说：“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山的坳子，最吃力的爬坡阶段已经过去了。”我和高存信迅速交换了一下惊喜的目光。在1948年8月间，国民党军队在数量上还超过我们的情况下，毛主席就作出这个关于战争到了转折阶段、敌我军事力量起了根本变化的重大战略判断和英明预见，对我们这些前线军事指挥员来说，是多么巨大的鼓舞啊！毛主席看看我们，又谆谆教导说：你们都是干炮兵的，今后炮兵工作很重要，你们一定要把炮兵搞好！我们回答说，一定把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首长的指示带回去，向部队广大指战员传达，把炮兵建设好，在解放战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时，叶参谋长坐在一旁看文件，等待同毛主席继续谈话，我们觉得不该多占毛主席的宝贵时间，便起身告辞。毛主席送我们走出房门。我们请他回去，他摆摆手，坚持穿过院子，一直送到大门以外，才同我们握手告别。
回到招待所，我的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觉得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便连夜起草一个报告，把部队的基本情况和需要解决的汽车零件和油料等问题，都写进了向军委首长的报告。第三天，周副主席就给华北军区参谋长赵尔陆写了一封信，请他通过地方关系去平津购买这些缺乏的物资。
第三天早晨，我就携带信件离开西柏坡，去赵尔陆处当面汇报。中央领导同志的谈话和对炮兵的关怀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我们领会，抓好炮兵建设已是中央即将着手进行的一项重大部署了。我们带着中央的指示精神，各自回到自己的部队，为迎接战略决战，紧张地进行着准备。
为纪念这段难忘的经历，我曾写下了一首小诗，以抒发自己的感受和心情：
决战之前军委召，预告炮兵重担挑。
毛周主席亲接见，剖析敌情任务交。
对比敌军数不少，实质战争已过坳。
战略决战时机到，肩负重任应自豪。
设防大城须夺取，重兵集团尚待销。
破敌攻坚打大仗，均须炮火威力高。
聆听指示振奋甚，化作动力永记牢。
（未校对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