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孩子从人群中挤到我跟前,他用哀求的口吻说:“首长,让我当兵行不行?”我朝他打量了一眼,只见他个子很矮,还没有枪杆子高,圆圆的脸上充满着稚气,一双大眼睛在闪光,~笑时还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太小了,还没枪杆高,连马也上不去,怎么能当兵呀?”我望着他耐心进行解释。“个子矮,可我会使马枪,战马虽高,我能跳上去!”那孩子不服气地争辩说,“首长,不信,你给我牵匹大马来,让我试试看!”我便让战士牵来一匹战马。这是一匹高大强悍的枣红马,昂着高高的头,身挂一套旧马鞍子,两边垂着闪光的马镫。孩子在高大的战马旁边显得更矮小了,他伸手还够不着马鞍子呢!我望着这孩子心想:这么矮的个子,他是跳不到马背上去的。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孩子轻巧地纵身向上一跳,伸手紧紧地抓住马鞍子的鞘皮,左脚插进马镫里,右腿一跨就骑在马背上了。他上马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利落,旁观的人们都看呆了,传来了一片夸奖声。“你还真行哪!”我向孩子投去赞扬的目光,不由得夸奖了他一句。“别说有马鞍子,就是没有马鞍子,我抓住马鬃也能跳到马背上。它跑到天边,我也掉不下来!”
经过简短的谈话,我才知道这孩子叫宋喜林,刚十四岁,爹妈被旧社会折磨死了。他是李家围子地主家的小马倌。家庭的不幸,使他过早地懂得了爱和恨;苦难的生活,使他练就了一身骑马的本领。小宋依然用急切而恳求的口吻说:“首长,我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就让我跟着你们打日本鬼子去吧。部队就是我的家,首长,你就收下我吧!”在艰苦斗争中,我深切体会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日本鬼子用武力强占了东北,尽管蒋介石不抵抗,但东北人民的抗日热情却极为高涨。我们每进驻一个地方,都有很多人要求参军打鬼子。我不知批准过多少人参军。可是,像小宋年龄这样小、要求参军又这样坚决的,还是很少见的。说实在的,我从内心里喜欢这个孩子。于是,我便对军参谋长冯治纲同志说:“就收下他吧,不能打仗,还可以让他喂马呢。”冯治纲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当即高兴地回答:“好,我同意。这孩子机灵、勇敢,将来会成为一个好战士的!”一个小马倌,一跃变为抗联战士,该是多么高兴啊!宋喜林领到一匹战马,接过一支三八枪,这是他少年生命中最开心的一件事了。从此,我们抗联六军里,又多了个小战士。
一九三八年以后,日军大规模地向我国华北地区疯狂进犯,我们就在东北加强游击战争,牵制住日军的后腿。日本鬼子妄想消灭东北抗联,然后好把军队调往华北和中原去。这样,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就进入了更加艰苦的阶段。日本鬼子调动了十几万军队进行“围剿”,战斗异常频繁,生活极端艰苦。天上有飞机狂轰滥炸,地上有敌军围追堵截。部队经常是夜里行军,白天打仗,有时一连几天吃不上饭。小宋跟老战士一样,从不叫苦,艰苦卓绝的斗争,把他锻炼得更加坚强了。
一九三八年夏天,当地里的包米、高梁长得半人多高时,连绵起伏的小兴安岭郁郁葱葱,已是一片绿色海洋了。这年七月,部队从萝北县麻花林子出发,准备取道伊春,翻过小兴安岭,转移到海伦地区开辟新的游击区。部队要在汤原筹备粮食。这天,部队隐蔽在黑金河沟旁的树林中休息。不知是部队行动不慎,还是战马跑到林外吃草,敌人发现了我们,利用地物伪装好,隐蔽地向我驻地爬进。我们全然不知道。后来战马见了突然惊叫起来,我们这才发觉敌人摸上来了。
在我们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敌人就在近前向我军开枪。我立即带部队采取应急措施。就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的机枪怒吼了,仇恨的子弹猛烈地向敌人射去。这是我们的一位机枪手,没有接到命令就开枪了,真够机智勇敢的。一听声音,就知道我们的机枪手使用的是老式机枪,每袋子弹只能打二百五十发,得有一个机灵的助手,在一旁快速地往子弹袋里装子弹。我正想找人去,只见小战士宋喜林顶着呼啸的子弹,机智敏捷地冲到机枪跟前,为机枪手装子弹。我们的机枪响得更猛了,顿时,压住了敌人的火力,打得敌人抬不起头来,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我立即组织部队转入反击,使战局很快扭转。
战斗胜利结束,大家都为机枪手祝贺,机枪手则说:“今儿个这一仗,多亏小宋给装子弹了!”大家都热情地表扬小宋,小宋这时却害羞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抗联小战士,他才参军两个月!宋喜林参军后,进步很快,作战勇敢顽强,第二年就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入团后,他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平时吃苦耐劳,作战勇往直前。
抗联第三、六、九、十一军合编为第三路军,下设支队。我是第三路军三支队队长,小宋给我当警卫员。
一九四一年冬天,我们从多布库尔河畔,穿过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然后奔呼玛县裕庆公司金矿(又名老沟)。大兴安岭的严冬,北风卷着雪粒子飞扬,打在脸上刺骨地难受。艰难行军一整天,部队仍在半山腰爬行。第二天,我们部队继续往北走,直向山顶爬去。爬到十点多钟,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木架子。大伙好像是穿越沙漠的人遇见了绿洲,高兴极了。战士们争先恐后挤到木架子跟前。这木架子有三四十米高,笔直地插向云天,是日本测量局测绘森林地形用的。爬到架顶上,可以看到周围的情况,它为部队行军提供了辨明地理位置的标记。我用力晃了晃大木架子,问道:“谁敢爬到顶上去看看?”“让我来完成这个任务!”宋喜林抢先回答。他说完还望了别人一眼,好像生怕这个任务被别人抢去似的。我把指北针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小宋,他接过后,便往大木架上爬。一会儿,他就轻松、灵巧地爬到架子顶上了。“东北方向,有条大沟!”小宋从大木架子顶上向下面报告说。“还看到了什么?”我在底下问道。“好像还有烟雾,还有人家。”“还有什么?”“还有……还有大森林……”部队根据观察到的情况,继续朝北走。巍巍莽莽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树枝任性地横躺竖卧着。冬夏穿越森林,不是看地上而是看树上的标记。这里比比皆是直插云天的江松和落叶松,每隔二十几米远的树上,就有前人用斧子砍破树皮作的记号,后人就按照树上的标记行进。
我们翻过伊勒呼里山脉,又艰难地走了一天,到达裕庆公司金矿。这是个老金矿,用木头搭的二十多座房子,分散坐落在金矿周围。经了解,矿区没有日本鬼子驻兵,只有二百多名淘金工人。部队在这里整训了一个多月,学习政治、军事和文化。小宋从小没念过书,由于他认真努力,很快学会一些常用字,能够熟练地书写“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抗日救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标语Vl号。他还跟我们一起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和彭德怀同志的((论游击战术》,并能讲出一些朴素的体会。小宋热心地跟老同志学习射击本领,提高得很快,几乎能百发百中。山里的野鸡、狍子,只要允许他开枪,枪响必中。每当同志们吃上小宋打来的野味时,总是边吃边称赞他的好枪法。
转过年二月,是东北最寒冷的季节。我们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踏着山坡上的积雪,向着伊勒呼里山脉转移。敌人发现了我们,就在后边跟踪足迹追击。我们想用急行军把尾追的敌人甩开。天刚亮,部队赶到库楚,准备在这里伏击后面追击的敌人。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突然在我们前面也冒出一股敌人。“砰砰……”敌人连续向我们开枪,这时,我们神速地抢占了一块无名高地。然后,我命令徐大队长带领部分战士抢占西边一里多远的一座小山。难忘的库楚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从早晨_直打到天黑。因我们前后受敌,战斗时间拖长了对我不利,只有期望天黑后撤出战斗。天黑前,敌人发疯似的发动几次猛攻,都被我们有力地打退了。小宋一直在勇敢地战斗。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敌人的枪声才稀落下来。这时,我派一个战士去西山找徐大队长联系,准备天黑后集合队伍突围,但直到天黑时,也不见去联络的战士回来。我就对身边的小宋说:“你设法到西山,务必找到徐大队长,告诉他到这里集合,天黑后好撤出战斗。”小宋接受任务转身就走,我又把他叫回来,再三嘱咐他:“要注意隐蔽,通过开阔地时动作要快!”小宋坚定地回答“是!”然后充满信心地走了。我望着他那远去的身影,满心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样胜利完成任务归来。
战斗仍在进行着。哪知当小宋迂回走出一百米左右的地方,被敌人突然射来的子弹击中。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挣扎了几下却没有站起来。望着这种情景,我的心像刀绞似的难受。当我们向宋喜林同志的遗体告别时,晚风为他举哀,高山为他悲痛,青松为他哭泣。望着小宋的遗体,我的心难过极了,不由得两眼流出了泪水。我
是多么想多看一眼日夜相处的抗联小战士啊!可是此刻,不知是因为天黑的缘故,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怎么也看不清他那天真稚气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的是高大的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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