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中到延安——抗战初期一段经历(文/王纪元)

西冶街de 发表于2019-08-10 21:37:01

(一)

    我于1920年1月3日生于博山。1928年至1935年在颜山中学(后改为洗凡中学)读书,在高中一年级时日本鬼子的侵略已经肆虐华北,成立了殷汝耕伪政权。我和一些同学成立了救亡团,上街下乡宣传抗日,抵制日货等活动。敌人入侵山东后,学校关闭,我和王树元等几个同学冲破家庭阻挠,于1938年3月,在淄川马棚参加了洪涛领导的淄博地区的太河、池上等地战斗和工作了两年多。应该说,我是在博山出生、上学、参军、入党成长的。我对家乡有浓厚的感情。我参加八路军后,历任宣传员、技术书记、秘书、营副教导员、支队政治部秘书科长等职。1940年春,三支队政委徐斌洲同志和我谈话,说中央要调一批营连青年干部去延安学习,每个支队四、五人,组织上决定我去。我很高兴,第二天就去山东纵队所在地岸堤报到。当时各支队共去了50人,队长是五支队的毕舒国,指导员是四支队的孙振,叫我当管理员,负责吃饭、住宿等生活事宜。每个班派俩战士,轮流值班、做饭。

    人到齐后,组成了一个中队,代号叫六中队,纵队政委朱瑞同志召集我们讲话,说你们这次主要任务是学习,到延安去。另外,因为山东是新解放区,要对中央做贡献。给中央带了5个骡子驮的钞票纸,还有国民党发行的法币、黄金,每人用一个大书包背去。还带了四十几支驳壳枪,一是路上自卫,到延安后一并交给中央。朱瑞同志非常严肃地说,你们的学习任务很重要。给中央带的物资也很重要,要人在物在,只要人在就不能把物资弄丢了。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大家听了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任务很重,表示决心完成纵队交给的任务。由于我们是非战斗部队,又有为中央送的贵重物资,所以领导派一个营护送,一路上部队相互交接,保证完成护送任务。

    3月4日,我们从沂水县孙祖出发,连续走了6天,经过临沂、费县、滕县,到一一五师师部住下,我们这些新八路,看到了老八路,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非常关照。大家在一起谈起了他们的战斗经历,我们激动不已,都非常钦佩他们。由于当时部队正在与惯匪刘黑七打仗,所以我们从岸堤出来不远,就在鲁南地区转。当时刘黑七(刘桂堂)住的很近,离我们不过20里,一般群众都非常害怕,都盼八路军保护。因为短时期内可能走不了,就一面等待时机,一面布置对群众的宣传工作,民运工作,还安排了学习任务出黑板报,就这样一连在附近村子转了二十几天。刘黑七是个顽固不化的土匪头子,领着几百人,到处抢劫杀人,山东老百姓恨之入骨,他反复无常,今天投降国民党,明天又投靠日本鬼子。在一一五师进入山东后,他还演出了一出归顺接受八路军“改编”的假戏。他经过我们驻地的时候,都骑着马,连被他抢去的女人,也在马上挎着双枪,他上台大讲联共抗日,没过多久,又投靠了国民党,反复无常。在听到他被消灭的时候,军民一片欢腾,我们又踏上奔赴延安的征途。

    (二)

    我们行军都是部队护送。一个部队一个部队办交接,部队首长都非常重视,因此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但生活相当艰苦,吃饭是到驻地向群众筹粮,在战争年代,粮食是相当困难的,能筹到什么就吃什么,有时是地瓜干,有时是带壳的高梁,有时是土豆,一个月能吃到一次小米就是改善生活了。一日三餐根本就没有保证,有时早晨吃一顿,晚上宿营时再吃一顿。这种情况大家都理解,也没人叫苦。4月20日,吃了一顿馒头,15斤猪肉,大家都高兴,“会餐了”。群众生活也困难,但是宁肯自己吃糠咽菜,也千方百计给部队弄粮,非常感人。路上筹粮,有时用钱买,但也有时打欠条,这些欠条什么时候能兑换成钱,要根据各种条件才能落实,群众负担很重。蔬菜、油、盐问题更大了,在山西西北部某些地方,只能从地上收集硝土熬成盐水吃,那个味道很难吃。至于住宿,能筹划到房子就是享福了,把门板卸下来,铺上毯子,盖上大衣,没有门板,有时只能睡在老乡的外屋地下,找些秫秸、谷草当褥子。在晋西北我在一个老汉家里住,老哥俩,屋里只有一铺土炕,一口铁锅,两个老人只有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谁出去谁穿上,在家的只能躺在土炕上,冻的瑟瑟发抖。看到群众这么困难,我们吃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走j’九个月,没脱过一次衣服,满身是虱子,大家开玩笑地说:“这是革命的虱子,谁不长虱子,谁就是不革命。”还有一个困难是走路,平均每天要走六七十里,也有走二三十里的时候,如果过封锁钱,一气要走一百几十里,才能走出敌占区。3000里路走了9个月。中间走走停停,有时为了过封锁钱,要一连走上一天一夜。过平汉路,过蒲路,都是过了公路又过铁路,有时还要穿过敌人据点,敌人发现就打枪,我们也不对打,因为目的是走路,这时候实在又累、又渴、又饿,有一次过铁路后,找到一洼净水,我一连喝了7碗。我们这些年青的小伙子,拼着两条腿走,身体能支持,但鞋子却走破了底,前边也漏出了脚趾头。有一次,我到一个部队后勤部去领鞋子,翻过一座大山,一个人挑着几十双鞋子,累得浑身酸痛。队里还有四五个女同志,经常要有两三个人雇毛驴骑着才能坚持走,向村公所要毛驴,是个苦差事,农民负担重,叫苦连天,但女同志走不动,有一位女同志的丈夫刚刚在战场上牺牲,身体、情绪都不好,三天两头都要骑毛驴,这真苦了我这个管理员。行军时要走在队伍的前边筹给养、要驴子,部队走时要和村干部结帐付款,到了驻地又要督促上士做饭分饭,3个上士轮流干,有的人就叫苦,我这个管理员简直就要累趴下,靠革命加拼命才走完这3000里路程。当然行军也有间歇的时候,这时我们都抽空自觉地读书,《论持久战》、《论新阶段》、《列宁主义基础》、刘少奇同志写的《论共产党员修养》等都在路上通读了一遍,支部还组织讨论、对照检查。此外,党小组会也经常开,自己检查、大家讨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我翻开当年的行军日记,第一页就写了自己7条缺点:

    ①不很虚心,对零碎的意见不关心不接受。

②看问题主观力强。

    ③说话有时杂严吹牛扩大。

④多少存在虚荣心。

    ⑤工作不大胆,作风忸怩。⑥理论修养差,学习无计划。⑦不求甚解的读书方法,忽视学习党的决定和文件。

    这些缺点是综合自己检查和同志们意见写的。当然同志们对我也有鼓励,但那时重点是检查缺点和不足。从这里可以看出,我们这个年青的干部队,还是很注意政治思想工作的。

    (三)

    1940年7月,到了晋东南的武乡县,这是当时八路军前方总部所在地。休整了一段短时间,首长们要我们学习休息一下。陆定一主任做思想政治工作报告,左权参谋长讲目前华北战争特点及指导我们战争的原则。彭德怀副总司令作目前抗战形势报告,特别讲要巩固党、创造模范干部,军队中要有优良作风等问题。彭老总还到驻地看我们。他态度很慈祥,讲了当前抗战形势,说敌人速战取胜的妄想已经失败,但相持阶段还是一个长时期的斗争,大家要坚持、要坚定,要有必胜信心。他要我们多住几天,听听杨尚昆同志(当时是北方局书记)作抗日根据地的各项政策报告。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又一连住了几天,听杨尚昆同志作的军队建设、敌后政权建设、党的建设、群众工作、减租减息等一系列政策报告。对我们政治觉悟、党性锻炼、政策水平有很大的提高。当时李公朴先生也在那里,经常到我们住的地方聊天,使我们了解了国民党大后方的民主运动发展情况。

    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事。由于几个月长途行军,非常疲劳,加上生活艰苦,思想修养不够,有少数同志提出了改选队长、指导员的意见,队长、指导员也觉得吃力不讨好,也不想干了,这个情况总部知道后,组织部长周桓召集我们全体开了一次会,严肃批评了这种极端民主化倾向,他说:“我们是部队。部队的民主是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意见可以提,但命令必须服从。队长、指导员是上级任命不是选举的,要求选举队长、指导员是错误的,是极端民主化,这个意见不能采纳。回去开班务会,队务会,好好检查一下。”周桓同志的讲话,对我们是很大的教育。根据领导指示,开了支部大会,总结了前一段工作,肯定成绩,也讲了缺点,少数主张选举的同志都做了检讨。队长、指导员的领导信心加强了,队伍又顺利地走上了征途。

    (四)

    1940年7月,从交城出发,经过清乐、方城、马家沟河、杨坡,翻了几座大山,终于到了一二零师师部所在地。我们住在离师部5里的招待所。这里吃住有人管,几天的疲乏消除了。到了师部,大家最大的愿望是能够见到贺龙师长。机会来了,队长传达说:“贺师长要看望大家,并且请大家看一场篮场比赛”。我们很快排好队伍,到篮球场附近一块空地上,贺师长叼着烟斗,慈祥地问了一些山东情况,并介绍了晋西北一些情况,说上个月反扫荡一次战斗中,消灭了一支忠于日本天皇的日本部队,大约1000人,是一次很大的胜利。他含笑对我们说:“山东是新开辟的根据地,人口众多,物资丰富,群众抗日积极性很高,很有前途。欢迎山东来的干部,欢迎你们这些年青战士!今天,请你们看一场篮球赛,晚上看看我们剧团演的戏,杀一口猪慰劳你们。”大家听了热烈鼓掌,有一个同志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贺师长伟大”!篮球打的很精彩,贺老总看的很专注。我们这些年青人里边有不少是球皮子,但这时与其说看球赛,还不如说是看贺老总的风采。贺老总喜欢篮球是有名的。据说有一个县长篮球打得好,还叫贺老总调到篮球队当队长。球赛吸引了很多战士,等到赛完,已是快吃饭的时候,这时师部同志告诉我们,猪已杀了,肉也熟了,但贺老总交待,一定要想办法吃一顿小米饭,招待山东的同志。今天听起来,吃一顿小米饭算什么,但在抗战初期的晋西北,却是非常珍贵的。那时军队吃的都是黑豆,消化不了,连大便都困难。为了吃这顿小米饭,等了两天也没筹划到。最后还是吃了顿黑豆、芸豆、小豆的杂豆饭,红烧肉。这在当时,是贺老总对我们山东新区干部的特殊犒劳。

    (五)

    8月20日,从兴县走了100里路到罗峪口过黄河,由于河中泥沙淤积,船只能绕行,船到中间后,人下来站在泥沙滩上,等船绕到对面时,再上船。船工说,泥沙滩表面好象硬结,可以站个人,如果一用力,一条腿下去了,要赶快平身躺下,用身子翻滚才能起来,如果用腿拔,就越陷越深。有一个同志不小心,掉进去一条腿,用身平滚,成了一个满身泥人。大家都小心翼翼站着等船绕过来,一个一个上了船,远离我们的目的地延安不远,也安全了,虽然疲劳,但心情是愉快的。

    经过九个月的长途跋涉,去延安最后一段路程开始了。从罗峪口过黄河后,经过佳县、米脂、绥德、清涧、延川,终于到了目的地——延安。说实在话,再也不想跑路了。总计9个月3000多里,经过多少山山水水,挨过多少雨浇日晒,经过多少艰难困苦,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到我们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今天终于到了,胜利地完成了朱瑞政委交给我们的任务。虽然延安城里被敌人飞机炸得一片瓦砾,连一间完整的房子也没有了,但这是抗战的灯塔,我党我军的指挥中心。延安的窑洞,住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住着党中央的领导同志。这是抗战胜利的希望所在,这是全国人民的希望所在。我们这些山东青年,就是奔着这个中心来的。我们从严酷的战斗环境中来,不只是我们自己的愿望,而且代表着千千万万正在浴血奋战的伙伴,想起我们一起参军的同学王树元、冷锦江、李玉柏、王先茹都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了,郝绪绪为我军做秘密工作,被敌人狼狗活活咬死。比起他们来我们是幸存者。

    到延安后,住在总政招待所,组织部派人来发了表,谈了话。从山东走的时候,原来曾听说是到新疆盛世才部队学机械化兵团,但后来盛世才叛变,我们就只能留在延安学习,这也是我们很希望的。但最大的愿望还是能见到毛主席。我们把这个愿望多次向组织部反映,他们只是说主席很忙,但一定给你们反映。

    没有想到,只过了两天,就知道明天毛主席要接见,大家听了一片欢腾。第二天下午,我们排好队伍,到毛主席住的窑洞前等候,没有多久,毛主席缓步走向我们,他身穿一身灰色棉军服,脚蹬圆口布鞋,满脸红光,向大家招手,这时大家拼命鼓掌,毛主席招呼要大家停下,问:“你们是山东来的吗?”大家齐声回答:“是”。这时,毛主席对大家说:“山东根据地贡献很大呀!欢迎你们。”然后指着站在前排的同志,一个一个问,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接连问了几个,被问的同志都非常激动。这时,毛主席说:“山东是新开辟的根据地,八路军有很大发展,但国民党力量也很大,太河惨案就是他们搞的吗!他们是听蒋委员长的。蒋委员长这个人很厉害,你们怕不怕蒋委员长。”大家说不怕。毛主席说:“对,不要怕。但千万不要小看他,他很有本事,他是委员长吗!他反共是老手。你们到延安来学习,不容易,要学马列主义、学游击战术,学好了回去和日本人斗,和蒋介石斗,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由于当时的心情激动,又没有记录,但50多年来,毛主席的音容笑貌,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对我们这些青年干部的关怀,一直在激励着我。接见持续了大约半小时,毛主席缓步回到了他的窑洞,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这位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他的教导一直激励着我们,为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为了民族的解放,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

    接见以后,总政治部按照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个别同志分配到中央党校,大部分到军政学院学习,我分配到军政学院三队,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以后又在留守兵团团直属队敢治部、联防军政治部组织部工作,直到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1945年9月,中央决定山东来的干部分批回山东工作。我和其他几十名同志由张子明同志带队回山东。但到晋东南后,接到中央指示,为了和国民党争夺东北,所有原定从延安到各根据地的干部,一律去东北,于是,我们又从山西、河北,经过山海关附近的古北口,辽宁绥中的前所、前卫,进入沈阳,参加与国民党争夺东北的斗争。我开始在东北民主联军后勤部政治部工作,后调到东北银行造币厂任政委,从此转到银行、财政、财贸办、做了50多年的金融、财政、内外贸易等工作。1977年任辽宁省副省长,1983年退到二线,1993年离职休息。在东北期间,我经常关心电视、报刊上有关家乡的报导,曾两次回博山,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感到非常高兴。在我有生之年,我还想回博山看看家乡的新面貌,看看一同战斗的老战友和他们的亲属,祝愿家乡进一步繁荣昌盛,为革命和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

    (1998年3月24日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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