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夏,先后打开了杨家站、天主堂、徐大犁屯等地。西北伪日敌人大为震惊,马上调集不少部队,加强了各据点的防守力量,并扬言大举讨伐抗日联军。
七月,三、六军司令部认为敌情严重,唯恐青纱帐一倒,部队更难于活动,另外,部队冬服、粮食也无法解决,于是在八道林子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研究部队冬季活动问题,并决定西征部队一部分回到下江过冬。六军决定返回下江。八月,我们三师又进入小兴安岭,向东进发了。
鸿雁南飞,青纱帐倒。三师回到了离开半年多的汤原。一进汤原,觉得一切景物又熟悉又亲切,战士们兴高采烈地和正在田里收割庄稼的老乡打招呼,和村中的男女老幼寒暄。老百姓看到自己的队伍回来了,都前簇后拥地问长问短。特别是军属们,遇到了自己的子弟或丈夫,更是喜悦非常。在汤旺河畔,接到了六军政委李兆麟同志给三师的信。信开头就说:西征部队回到下江是错误的。下江部队过多,人民负担非常沉重,同时易受敌重兵围剿。接着指出:坚持抗日,争取最后胜利,必须发动全东北的广大群众,光靠哪一个地区是不成的。所以必须开辟新区,分散敌人的兵力,寻找战机,消灭敌人。最后指示了三师仍在汤原一带活动。三师回到下江不久,便发生了轰动东北的下江农民大暴动。
“九一八”国耻纪念日六周年过去不几天,声势浩大的群众反满抗日爱国运动便展开了。一地起事,数县响应,不几天,佳木斯、汤原、鹤岗等县的数万农民,高举红旗、手持斧、锯、锹、镐,成群结队地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推翻满洲国”的口号,日以继夜地破坏了敌人的交通线和通话网。各地人流滚动着,电线杆子倒下了,公路挖断了,桥梁烧毁了。激动人心的群众爱国运动,影响伪满军也成营成团的反正,举起了抗日的旗帜。下江日寇惊恐万分,摸不清农民和抗联的企图,兵力完全龟缩在县城和大镇子里严密防守,北满各地之敌,也忙着调兵遣将酝酿对策……如火如荼的农民抗日壮举一直持续进行了十几天。
这次暴动,充分显示了下江农民的抗日决心,给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以有力的回击。但另一方面,却暴露了下江各地的地下党的组织和农民抗日救国会的秘密机构,使敌人摸到了抗日联军的行踪,因而招致后来敌人残酷的扫荡。
入冬,下江已是一片银白世界。日寇纠集了四个师团,再加上伪满军,伪蒙古骑兵、讨伐队、警察队等不下十万兵力,开始了“三江省大扫荡”。汤原、鹤岗、佳木斯等县的广大农村遭到了浩劫。敌人到了哪里,哪里的村庄就火光冲天,哭声震地,鲜血染红了白雪。
仅葛巴套子里一地,日寇就用了上万的兵力,在一夜之间,方圆二十华里的农村,尽成废墟,男女老幼几被杀绝。日寇是灭绝人性的牲畜,对付手无寸铁的农民,不仅用机枪和刺刀,更惨无人道地威逼成群的农民跳火;把人关在一所大房子里,堆起干柴纵火焚烧;把将会说话和不会走路的孩子们抛到火海里去;追扑到冲出火海的人,用铁丝穿起来,往井里推,然后用石磙子砸……
敌人在毁灭农村的同时,猖狂地讨伐抗日联军。在军事上推进围歼,“梳篦森林”、施放毒气;在政治上利诱招降、通缉悬赏;在经济上严密封锁、断绝来源。反讨伐战斗中,失利的消息频频传到耳里:坚贞不屈的同志牺牲了;悲观的懦弱者I临阵退却了;向来就不稳定的弃械逃散了;投抗反正的又回头事敌了。部队真是伤亡惨重、减员惊人,仅我们六军:一师长马德山同志壮烈的牺牲了,我也负伤了,三师九团在佳木斯太平川上全团覆灭了;五师过江到苏联境内去了;个别高级干部不辞而别了……这样一来,部队失去主要领导,真是群龙无首,混乱如麻了。我们六军三师当时就在萝北,同苏联国土仅是一江之隔。前临大敌,背靠黑水,宿营在风雪中,伤病没法医疗,饥寒无力解决,部队已陷入危境了。
一九三八年五月,由六军参谋长冯志刚同志主持,在萝北召开了西征会议。参加会议的有二师师长张全福、政委张兴德(朝鲜族),三师代师长王明贵,五师刘师长、高政委。地方党的小黄、小周(代号)也赶来参加了。在会上大家统一了认识:“七七事变”后,日寇为进攻华北先巩固满洲,调集重兵讨伐抗日联军,从南向北逼迫我军聚在三江下游的三角地带,然后“聚而歼之”,“消灭抗联”这是敌人的主要目的;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第二个办法是实行军事压力,把抗联推过江去,达到“肃清”的目的。为了不被敌人“消灭”、“肃清”,继续坚持东北的抗日游击战争,最后大家同意:挺进西大荒,开辟新游击区。并且建议其他军同时西征。六军的西征决议被李兆麟政委批准了。之后,在下江的抗联高一级领导又进一步研究了西征问题,决定扩大西征队伍,分批出发:第一批由冯志刚、张全福二同志负责;第二批由侯启刚、金策和我三个人负责;第三批由李兆麟、李景印、李辉、于天放等同志负责。六月初,第一批西征部队出发了;第二批决定在七月从萝北西进。决定西征以后,各部队分头作准备。当时,我们三师政委周云峰和七团活动在富锦县柳大林子一带,跟着我的只有八团和师部,共约一百多人。为了和政委带的七团一起出发,又在萝北县等了十几天,粮食已吃光了,但一直没见他们到来。无奈,我们只好和侯启刚同志带的三军四师百十来个人先走。
农历七月十三日,我们从萝北县老等山出发,向鹤立方向前进。这里,南有松花江,北邻黑龙江,是两条大水汇合的三角地带,地理上称之为“松黑湿地”。杜鲁河、梧桐河从北向南流入松花江。在杜鲁河以北百余里内,有许多灌木林子,大的长约一二里,地高不过数尺,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小的只能生长几棵树。还有一条条狭长的大苇塘,看来犹如残垣,断断续续绵延数十里。苇塘内多水潭,其深度莫测,里边多鱼,又有芦苇作屏障,是鸿雁捕食、栖息之地。由杜鲁河向西南看去,则又是一番景象,只见黄的是草,白的是水,没有山丘树木,常年不见炊烟,野茫茫、水汪汪,万里无垠,望不到边。我们称这一片为沼泽地区。七月本是初秋时节,但是这里已是遍地草黄,满树红叶了,夜晚常出现霜冻,使人感到秋末冬初的寒意。
部队出发后,下起了“秋傻子”雨。灰沉沉的云压在头顶,雨时而如牛毛,时而淅淅沥沥。秋风吹卷起秋雨,扑洒在身上,更使人感到寒冷和烦腻。战士们的歌声和谈笑声没有了,个个默默无语,所能听到的,只有单调的“叭喳、叭喳”的脚步声,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啊!常年浸在水里的土地是松软的,但由于多草的须根纠缠伏于地皮,使表层稍硬而富有弹性,人走在上面忽闪忽闪的非常吃力。有些地段,只要一个人踏上去,就会深陷下去,周围肿起一二尺高,人好像站在一个大口径的锅底中央。每逢这样地段,部队就分成数路,拉开距离,提心吊胆地迅速通过,不敢稍许停留,否则,就有陷进泥潭的危险。这里边当然是没有通路的,我们用指北针掌握行进的方向。
部队走了一天,“秋傻子”雨跟了一天,没有防雨工具,个个淋得像落汤鸡。黄昏宿营,既没有房子,帐篷也不多几个。所谓宿营,只不过是军人惯用的术语罢了,确切说,是停下来露天过夜。可喜的是,老天还算照顾我们,雨在夜晚停下来了。虽然,雨后的清冷,依然冻得人难耐,但总比雨淋水浸强得多。部队在一个较大林子里停下后,迅速将仅有的几个帐篷支架起来,让那些有病体弱的同志睡在里边。四个女战士也得到了同志们的照顾,睡在一个帐篷里。其余的战士们只能围着篝火打盹。柴都淋湿了,生火很不容易,但战士们很有经验,他们把粗大的木头劈开,取出中心的干燥部分作引火。
湿柴在上面一层层被烘干之后,火势随着一点点地强大,天黑不久,已是篝火一片了。这时,马已经宰杀完毕,一班一班分开用洋铁盆煮马肉吃。一点盐也没有,吃不到几嘴,就感到浑浓的腥味冲撞喉咙,使人作呕。肉在嘴里倒来倒去,不想下咽,但人们为了活命,只好硬着头皮,三嚼两嚼,囫囵吞枣似的咽进肚里。夜里,人们不时地醒来,把冻得半边冰凉的身躯转向里面,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睡去后冻醒,醒来又睡去,挨到天明。战士们跋涉一天,夜晚也不能得到很好休息。第二天,东方刚发出鱼肚色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了,我们还是顶着雨出发。因秋雨连绵,大小河流涨水,走到中午时候,在我们面前已是一片沼泽,向远处望去,天连水,水连天,无边无沿。
下午,部队泡在过膝的水里。一直走到黄昏前,通过了杜鲁河,在河南岸找到一块高地,部队才停下来宿营。第三天,雨还在傻下,水势还在慢慢地上涨。谁能知道水还要上涨多少,要持续多久?我们心中没底。虽然感到在这样茫茫的洪水里行军是困难和危险的,但是停下来又怎么办呢?洪水若是继续涨下去,只有困死在高地上。所以,我们还是继续前进了。
刚出发时,水深及膝,行走困难,速度缓慢。我们三师是步兵,走在前面;三军四师是骑兵,走在后面,他们嫌我们走得慢,就跑到了前边。战马也跟着我们受苦,两天没吃到饱草,它们的气力已在显著地减弱,没走出多远,有的马站下不走了。无奈,人只好从马上下来,拉也拉不动,打也打不走,三军的同志,只得边走边扔,骑兵变成“水兵”了。我师在后边,捡了一些“洋落”,拉的拉,赶的赶,结果还是拖不动,没走几步还是扔掉了。
到了中午,水更深了,直到腋下。人们开始恐慌起来,我心里更是焦急,万分忧虑部队垮在水里。那些年龄大的和有病体衰的同志,感到头昏腿硬,起步困难,不能支持了。情况确实严重,我跑前跑后,要干部们组织大家互相帮助,搀扶那些难以支撑的同志走,号召部队要发扬阶级友爱,要坚持,不要掉队。并提出“走出水去就是胜利”的口号,当看到那些体力不支的战士们时,我心疼得真像刀绞一样。他们的脸色有的黄白黄白,有的紫里带青,像半成熟的茄皮,眼睛呆直失去了神采,呼吸急促,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显得那样紧张、慌乱,但仍在战友的搀扶下,挣扎着继续前进。这
些可爱的战士阿,没有一个叫苦,没有一句怨言。我清楚地了解这些战士,他们有丰富的经历,眼前的困难对他们说来,并不是罕见的和不能征服的。他们曾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山上,个把月二十天地滚过不少次,也曾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蹲过很长时间。
他们从参加抗日联军的第一天起,就是在战斗和风霜雨雪里生活着,这些百炼成钢的战士,他们的顽强斗志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动摇的,可今天洪水摧残着他们的身体,眼看要夺去他们的生命,这些好同志,我的可爱的战士,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呢?我不敢想,心都要疼碎了。我爱每一个战士,他们是我的同志,是我的战友,是我的手足,没有他们我能有什么作为呢?胜利是他们用血汗和生命换来的,功劳和荣誉是属于他们的。这些战士对祖国怀有无比的忠诚,对敌人痛恨万分,他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在敌人保甲连坐的统治下,有家不能归。
在这革命的大家庭里,我对他们是负有责任的,我应当爱护他们,确实也在处处爱护着他们。战斗前,为了减少伤亡,我曾多次废寝忘食地考虑作战计划;在雪山森林中活动时,为了尽可能地让他们休息好,吃的好,我曾想出了多种搭设草棚、窝铺与改善伙食的办法,在这两三天的行军中,也曾再三叮嘱过司务长,要他给有病和身体不好的同志把马肉切碎些,煮烂些,尽量让他们多吃点,在行军中,除背自己的军毯外,我长期携带着一根五尺长的大钢锯,以便宿营时采伐木料用。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指挥员和士兵,也是战友和兄弟,在战斗和革命事业中我们结成了生死相依的友谊,我想尽一切力量来照顾他们,爱护他们。可是今天,我却无能为力了!同志们互相搀扶着,没有走多久,有几个战士开始全身僵硬,嘴不能张启,话也不能说,他们已经是没希望了。可是,战友们在这些同志停止呼吸前,总合不得丢开他们。战士们眼里噙着热泪,仍然搀架起这些同志,借着水的浮力拖着他们前进。有两个战士被夺去了生命,其中一个在停止呼吸前,嘴唇启动像是要说句话,但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同志们把他拖起来,摇撼着喊:“你说呀!你说呀!”我们是多么想听到他临终前的话啊!哪怕是只有一句,也会给我们极大的安慰,谁知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见他头一歪,伏在战友的怀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同志们个个满脸热泪,低着头向烈士默哀,忍痛把这些同志进行了水葬。部队的行军距离越拖越远,我感到情况更加严重,心里更加焦急。我考虑到:如果方向掌握不好,天黑前走不出水去,后果是难以想象的,倘若走进水潭去,那就更危险了。所以我跑到队伍前面带头走。
到黄昏时分,看到一片黑糊糊的树林子,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向部队大声喊:“前边有树林子了!坚持走啊!争取天黑前到树林里宿营去!”接着又让部队向后传:“前边看到树林子了。”看到树林子,给部队很大鼓舞,希望给了战士们力量,行进速度快了一些,天黑时,终于走到洪水边缘。
出水后整理了一下队伍,清点人数,我们三师共有七个同志牺牲在水里,拖出来的还有十五六个同志,其中又有四个已是奄奄一息。那些没有拖垮的战士们也已精疲力竭了,在陆地上带这些同志走是困难的,无奈,我们又忍痛把这四个战友先放在水边上,想等找到合适的营地就回来接他们。水边距树林约有两里路,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树林,燃起了篝火,让那些拖垮了的同志先来取暖。当战士们搀扶他们走向篝火时,这些同志急得像饿虎扑食一样,蹒跚地撞向前去,如果没有人照顾,他们真会钻进火堆里。
冷冻使得他们眼睛昏花,已经看不清周围景物的形象,距篝火还有两丈来远,大概他们蒙咙地看到了红光,误认为接近了火堆,就伸手去烤,岂不知还离得很远呢。他们坐在篝火边不停地伸缩着两臂,那种对火贪婪的样子,使人心里感到凄惨酸痛。刚安顿下来,我立刻派人去往水边,把放在水边的四个同志抬了回来。
战士们把这四个同志轻轻放在火边,拉起他们的胳臂和腿脚,帮助他们迅速地烤暧身体,又烧开水给他们喝。经过一番急救护理后,这四个同志的生命终于被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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