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给我无尽的力量(文/杜玲玲)

商河杜家 发表于2019-11-04 18:47:54

    爸爸是位好爸爸,人们常说慈母严父,然而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却从来没有严厉的一面。爸爸对我始终是慈祥的,谁说只有严父才是好父亲呢?

    爸爸是普通的,平凡的,而且略带农家味的。我从小就和爸爸特别亲,刚懂事的时候,爸爸工作忙,很少有时间去商店,偶尔去一次,总是带上我,还会给我买一件我喜欢的东西。我的第一件红色的大衣,第一双红皮鞋以及当时不多的几样玩具都是爸爸给买的。小时候最爱向爸爸撒娇,常与爸爸一起玩大娃娃小娃娃的游戏。游戏很简单,是爸爸发明的。爸爸叫我当小娃娃,称自已是大娃娃,小娃娃先躲在椅子后面,大娃娃闭上眼猜小娃娃会从椅子的哪一头冒出来。时至今日,当时爸爸和我开心大笑的情形如同就在眼前。儿时的我总爱缠着爸爸讲故事。记得最深的故事就是“兔子与乌龟赛跑”。听爸爸说这个故事还是他少年时听老师讲的,大意是:兔子与乌龟决定赛跑,兔子自以为胜者非已莫属,便笃悠悠地在中途睡上一觉,没想到乌龟“笨鸟先飞”后来居上,反败为胜。这个故事不知听爸爸讲了多少遍,我居然也能模仿爸爸的山东腔听了上句接下句了。爸爸对这个故事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钟爱,我成年后又曾多次听爸爸提到这个老掉牙的故事,或许爸爸认为在这个故事中寄寓了某种哲理吧!骄傲自满,固步自封,依仗所谓天份吃饭的人是注定要失败的;而脚踏实地,顽强奋斗,一步一个脚印开创生活的人才是最后的胜利者。我自慰的是,我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我是学着“乌龟”赛跑的。

    爸爸刚开始患糖尿病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家中并不富裕,还要接济叔叔和其他亲戚。许多东西都得凭票供应,为了保证爸爸的营养,他是单独吃早饭的。记得那时爸爸总让我坐在他旁边,一起分享他的病号食物。每天早上,爸爸都带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面吃早点,一面收听中央台的新闻和上海报纸摘要节目,有时候爸爸还会向我解释几句广播的内容,当时的许多大事都是与爸爸一起吃早饭时听到的,如中苏论战,古巴危机等。那时我才五、六岁。对这些重大事件虽不能理解,但我却熟知国内外的许多地名,这些都是在和爸爸边吃早饭边听新闻时,不知不觉记住的。除了早上的新闻节目,爸爸还精读当天的报纸,晚上8点的联播节目也是他每天必听的。这些习惯一直延续到爸爸去世。现在想起来与其说听新闻和看报纸是爸爸的习惯,倒不如说是他自己一种最美好的享受。在生命最后的一年多中,爸爸双目近乎失明,报纸和广播更成了他每天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粮食,读报只不过请别人代劳,自己的耳朵取代了眼睛而已。收听广播的内容也不仅仅是新闻节目,而是更加广泛包括戏曲、相声、评书故事等等。几乎遍及电台所有的栏目,在那些日子里,爸爸每天生活在昏暗之中,又倍受疾病折磨,无法过正常人的日子,连他一向视为享受的看报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见到此情此景,我心中的凄苦真是无法自已。我真愿替他承受一切痛苦,让他恢复像以前的他,享受他的快活和乐趣。

    我上小学时,学校每年都组织春游,学生们要自备午餐,我当时总爱向爸爸讨春游费,因为爸爸“慷慨”妈妈“小器”,每逢这时,爸爸都会来一番忆苦思甜,“你们去春游还得买上好吃的带着,我上小学时整天吃窝头、咸菜,吃馍馍已经是过年了。”不过忆苦归忆苦,钱照例会给的,他每次掏二元钱给我,在当时,一个鸡蛋面包才一毛四分,一块素鸡才5分钱,二元钱对我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不知为什么,爸爸当时对我就是“狠”不下心,“严”不起来。一晃快30年了,二元钱也早已不再是一个天文数字,可爸爸当时语重心长的话语却一直没有忘记,它培养了我“尚俭”的习惯,不浪费,更不奢侈。

    1966年,“文化大革命”灾难开始,平时话就不多的爸爸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从不与我提及有关“运动”的事,每天一回家就与妈妈关在房内密谈,我常常从门缝窥视,总见妈妈在低头写着什么,而爸爸则一根烟接一根烟不停地吸,整个屋子就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当时的上海香烟奇缺,记得我每隔几天就必须到余庆路上的小杂货店排队为爸爸买烟,有时店门没开就得顶着寒风去“占位子”,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爸爸工资停发,只有40元生活费时,家中经济很拮据,又因杂货店货源有限,给爸爸买的最多的是一种只有一毛三分一包的“勇士”牌香烟,后来爸爸“隔离审查”每次送去的也是“勇士”牌,若干年后爸爸曾对我说“当年多亏了“勇士”牌香烟,要不然我写不出那么多“检查交代”来。

    “文革”后期,家里决定让我去山东念书,爸爸亲自送我北上,那时的火车不仅经常误点,而且又脏又乱,连过道中都挤满了人。爸爸坐了20来个小时的“硬席”,双腿都坐肿了。由于列车严重超载,开水供应不上,身患糖尿病的爸爸只能强忍着干渴。车到济南,爸爸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水喝。全是为了我,他才经受这么大痛苦!事隔20余年,当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记得爸爸对我说“你是山东姑娘,今天是送你回老家,以后我们全家都要回山东的”。打倒了“四人帮”,全家回山东一事也就暂且不提,但爸爸对山东的特殊感情我却是难忘的。

    1986年底,我随丈夫来美留学,爸爸觉得女孩子国外没有地位,容易受骗上当,当时在他眼里,美国毕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但是他一直支持我。细想起来,从我懂事到长大成人,凡是我决定做的事,爸爸从没说过不准,凡是向爸爸要求的事爸爸也从未讲过不行——当然,我的决定和要求都不是出格的。即使与爸爸意见不一致,爸爸也会给我最大的自由,让我自己做出选择,这里包含着爸爸的多少宽容、体谅和理解啊!我祖母生前常爱说“你爸爸就是宠你”。让人自慰的是我从没让爸爸感到难堪,也从没给爸爸丢脸,可见被宠的孩子不一定会被宠坏的。我与爸爸之间分明有着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相通和默契,这可能是心灵的感应吧!

    来美后第一次回家是1992年4月——这是我离家近5年半后第一次回来,到家放下行李后,便匆匆赶到医院探望病危中的爸爸。第一眼见到爸爸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爸爸显得那样衰老、憔悴,面色苍白,浑身虚肿,本来就瘦小的他,更显得清瘦如柴了,……五年多不见,爸爸已是神靡形走,判若两人了。我拥住爸爸的双肩,泪眼模糊,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事后听妈妈说,爸爸想我快把眼睛想穿,我到家的前一晚爸爸几次催妈妈早点回家去机场接我,还特别嘱咐一定要我睡完觉后再去医院,爸爸是担心我因时差反应而伤了身体啊!多年不见爸爸,觉得他变得爱唠叨了,可能是因为病久了的缘故吧,同样一件事,有时爸爸反复说上好几遍,就连爸爸自己也打趣地说“老头儿爱叨叨”。爸爸当时唠叨最多的是有关我在上海的活动,爸爸觉得我难得回家一次,不愿让我整日呆在医院陪他,他要我多出去访友,逛街、吃饭、散心。爸爸曾对妈妈说“玲玲这几年在外面小容易,回家应该好好休息”每天去医院,爸爸都会反复唠叨着催我出去“活动活动”,每次“活动”回来,爸爸又会唠叨着问东问西,如到了哪里,看了哪些人,在哪儿吃的饭,点了什么菜等等。有时一件事情爸爸会问了又问,听了再听,其实我心中何偿不明白,爸爸是要让我高兴,我回家呆得开心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当时爸爸刚刚脱离危险期,一切都需要人照顾,可我从未听他说过要我“多陪一会儿”或“再呆几分钟”。爸爸从来都是为我着想,却不考虑他自己。爸爸有一个旧的发了硬的绿色塑料小包,一天,爸爸郑重其事的要我帮他从包中找出一个信封,然后将信封递给我说“这里面是300元钱,是我从工资中省下的,不管怎么说是我的心意,你一定得收下……”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300元人民币在某些人眼中也许不算什么,可爸爸所给我的,又何止能用物质的价值来衡量呢。 1992年那次回家,一共陪了爸爸6个星期,也是我最后与爸爸在一起的6个星期,爸爸当时双目已近失明,严重的心衰使爸爸无法平卧,频繁的心绞痛使爸爸整夜难以入睡,然而爸爸却把一切病痛都深藏在心底,宁肯自己默默忍受,也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一丝抱怨,吐诉过一句痛苦!爸爸是怕我为他操心,为他担惊受怕啊!回想“文革”期间,爸爸遭打骂批斗,罚跪游街受尽了折磨,可他从未在我们子女面前提过一句,即使“文革”过后平反昭雪,也未听见他抱怨过谁,他一向是把痛苦和委屈留给自己的。从性格上来说,爸爸是相当内向的,但更是执韧坚强的。爸爸去世后,我才更加理解到爸爸的修养;他有一种自律、忍耐、宽厚、克制以及体谅他人的胸怀。爸爸生前常说“不想给人添麻烦”,为人服务,不要求别人为己,看来是爸爸做人的准则了。

    爸爸患糖尿病几十年,忌口的东西多,能吃的东西少,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烹调技术好坏事关重要,但家里无论谁给爸爸做饭菜,也不管合口不合口,爸爸都一律接受,从不挑选。爸爸说:“我自己不动手有东西就是福气,做饭的人已经很辛苦,即使做的不合口也不该说……,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凡是在我家做过佣人的,都说他好伺侯。爸爸的性格与为人在此又见一斑。

    爸爸的晚年是比较寂寞的,我来美后的第二年,弟弟也赴澳大利亚留学,哥哥一家远在北京,家中就剩父母亲两位老人。弟弟1989年回国探亲时,爸爸已经得过一次心梗了,弟弟走的当天,爸爸一人在卧室躺着,不愿见客,连门也没有出,可想而知爸爸当时的心情,但爸爸从未讲过一句阻拦弟弟的话。1992年病危之后,爸爸的健康更是每况日下,双目几乎失明,不仅起居饮食几乎所有的一切全靠妈妈照顾,当时陪伴爸爸的,除了氧气和轮椅之外,就是爸爸的半导体收音机了。听朋友说每次去看爸爸时都见爸爸默默地坐在收音机前听着什么,其寂寞之情可想而知了。爸爸的晚年本来是应由儿女奉侍,尽享天伦之乐的,然而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却未享到他应该得到的福份。自从来美后直至爸爸去世,我每次往家打电话爸爸从不提及自己,却再三关照“要把你们的事办好”。难道爸爸不想我们,不盼我们,不希望我们在他身边吗?爸爸是不愿连累我们呀j爸爸为我们付出了又付出,牺牲了又牺牲,待我们恩重如山,而我身为爸爸的女儿,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不在他身边,连他天经地义的应该享受的儿女之孝都没给他,作为他的女儿我将疚愧一辈子!我当年为什么着了迷般的选择出国这条路呢?倘若有子女陪伴,爸爸也许不会走得这么快吧?记得去年5月26日我返美当天,连迈步都相当困难的爸爸坚持送我到病房门口,并再三嘱咐我到美后立即打电话回来。不知为什么,当时心中竟有隐隐不祥之感,今年3月初,我订好3月26日的回国机票准备再次回家看望爸爸,没料到爸爸竟在19日撒手人寰。我和爸爸一向喜欢用“杜爸爸”“杜玲玲”相称,如今再也听不到爸爸亲昵地呼唤我了!十个月前的一别成了永诀!

    爸爸一生多姿多彩,从16岁起,就献身于他所热爱的事业,先搞青年运动,后又从事体育工作,记得去年最后与爸爸在一起时,爸爸曾说过“我这辈子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从这点上说,爸爸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坦坦然然了。

    我和爸爸生于两个时代,所选择的人生道路也不尽相同。我不敢妄谈爸爸的理想和评价爸爸的功过,我能写的只是我与爸爸之间的“凡人琐事”,希望以此来寄托对爸爸的哀思与怀念。人生道路漫长曲折,只有更坚强,更勇敢、更乐观地生活下去才是对爸爸最好的纪念,也最能符合爸爸的意愿。每当风暴、挫折来临,每当我犹豫徘徊,爸爸将永远是我心中的支柱,无尽的力量!

    亲爱的爸爸,我所讲的,你都听见了吗?

    1993年11月美国•新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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