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者 /关英

边院柳林 发表于2019-11-12 16:03:2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个的性情竟这样暴燥起来——不,简直是粗野了。妻对我像这样的话已表示过几次:“你比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你变成这样了呢!你还是想一想先前的好。先前你不是被人称为最温和的人来吗,你不看见我们的蒂儿已为你把原先的活泼都消失了……”

    这些似问非问,似责备而又非责备的话,每逢说时,总是幽幽的,像是对我直诉而又怕我听清楚的样子。当时听了,自个的心里也曾起过不少的对自己的悔恨,然而时候过去,一感到不如意,立刻便又发作起来,对蒂儿又是打又是骂。有时骂出些最坏的话来,自己的耳朵里听了,也觉得太可恶。唉,难道我连这一点节制力也没有了吗?到底是谁让我变得这样了昵?

    今天,吃过早饭时是十一点半也过了,放下碗,一头倒在床上,想了一会什么,听见妻喊:“小心病呀”才一抬头坐起来;又呆了一刻,轻轻的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站起来匆匆的走出去。满怀着希望走了两道大街,又穿了一道小街,每一个修理钟表的铺店都阀过了,终是无望。跑到一个同乡的家里,正赶着打牌,同乡连欠身也没欠,头也没抬的说了几匈应酬话,感到没趣,一转身就走出来。又跑了将及五里路去找一位朋友,守着一壶淡茶毫无情趣的谈了些碎话,及至听见朋友说两个月的欠薪都领不到时,立刻感到不小的惊慌又告辞了出来。等到色疲神蔽的回自已寄住的街口时,街灯已映到我的眼里。

    走进屋,看见桌上妻和蒂儿给我吃剩下的饭,半碟茄子,两个黑冷馍,不由得也坐下吃起来。妻说:“汤早已凉了已送回去,你还是喝白开水吧。还是……?”

   “算了吧!这还是自己的饭?”

    她提着壶走出去了。蒂儿愀愀的走进向我说:“爸爸,你赶紧早搬家吧,奶奶不答我的腔了。我和她说话,叫她好几声,她都不答应。咱还是趁早搬家吧。”

    “你胡说!奶奶怎会不和你答腔l又是你淘气来,惹她生了气!你这个混帐的孩子!我……”我一面骂着她,一面禁不住往她的头上狠狠的打了两巴掌。“搬家往哪搬呢!买馍吃的钱自个都没有!”

    大约是她觉得受得委曲太大了,放开嘴,异乎寻常的大哭起来,一面哭着还说:“你问问妈妈,我哪里淘气来呢!呜鸣……”妻回来,知道我又发了脾气,一句话没谈,把蒂儿抱开。我半辛酸半含恨的吃完我的午饭。这回妻像是过于有些伤心了,费了不少的口舌把蒂儿安慰下,又是说了我些不该变得这样了,不该把一些闷气向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来发泄,把孩子弄出病来,总还是自己不好受;简直和先前变成两个人了。

    天色是由暗暗变成黑紫了。妻把吃空的碟、碗悄悄地送到后边去,回来把昨晚点剩下的多半只洋烛燃着。蒂儿抽抽咽咽的对刚燃着的洋烛望着,像是在心里还沸腾着冤屈之火,一时找不到诉苦的地方。突然间,我觉得这种沉默的惨景实在不能再延续下去了,我抓住了一个发言的题目:“静,我们处的境地太难了!我前几天对你说过,我们在这里住、吃,已经太对不起人了,哪里再容得蒂儿随意到后边去闹,总得把她约束住,不许她轻易往后边去。如果把亲戚闹得过于烦了,怕是终有下逐客令的那天。我的事情总还有点希望,我们一有了收入就好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愁苦相煎,被人轻视了。今天……过午蒂儿到底在后边闹什么来?她说,伯母不理他了,连一声也不答应她。我不相信,总是她不好,讨人生气。” 

    “她闹什么,我哪里知道,简直没有听见她一点声音。依我看来我们在这里总是不妥当,纵然不被人嫌,自己的心里也很不舒服,今天过午,你出去以后,伯母在屏门底下和前院的房客说话,说近来家中云里雾里的多了几口人吃饭,光零用一天一块钱还不够,更不用说买面买炭,这些话总有些是影射到我们身上的。无论怎样的亲戚,总是不如自家。唉!总是我不好,处处不得人的欢心,连累你!”

    我一时不了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狠狠的仇视着我眼前的一方空间,甚至连呼吸也停顿下来。脑筋也无用了,想什么也想不清楚,只约略感到心情的下坠,像铅块一样,像不可测的重量一样,慢慢、慢慢地直沉到脚跟。蒂儿因为听到刚才她母亲的一段话,算是为她表白了全个的冤苦,又欣欣的走到母亲的怀间去,把两颗黑洞似的小眼睛望着我,象是在责备我:“你又冤打了我呀!”不错,她还是个孩子,六岁大的孩子,刚才她的母亲还说她什么也不懂,但她果真什么也不懂吗?在这一点上,她竟比我懂得深了l我不自禁的走过去,拖起她来,深深的对她的腮际亲了回吻。

    “不错,我是又冤打了你!你以后,你只好躲着你疯狂的爸爸吧。”

    蒂几的两只短臂环抱了我的瘦颈。

    “又是-枪后-贴膏药,你简直成了个怪人了。一妻在苦笑着说。

    我们暂时间销沉在我们单纯的爱里。外面的夜象是已经深了,沉沉的行进着。后院里有谈笑声,钻入我们的耳底,似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刺讥。可怜我们这种乐境太短促了,没有力量可以把它扯住,只是来嘲弄了我们一阵,便匆匆的告辞了。

    “静,我们简直是入了恶运!人到穷途的时候,依一般人说,总能以遇着生路。难道我们的途还没有穷吗?你看,我们现在就有两三块钱进手也好,买点东西送一送,面子上总显得好一些。我今天……把表……啊!简直无用,简直欺负人,一块钱也不给,他妈那……奸商!好静,‘你们还是早睡吧,容我想一想,写点文章去卖,也许得到几块钱。”我一面把蒂儿安放在床沿间。

    “你总是说呢,但不坐下去写。”

    “我们的生活弄到这样,怎会有心绪去写什么文章。我现在连‘文章穷而后工’的那句屁话也不相信了。总之,非在心平气静的时候不能写文章。唉,我的心,我的气……”

    到底妻和蒂儿听从了我的话,都早睡了。我从书堆里翻出了几张旧稿纸,铺在棹上,又把墨水瓶拧开,拿起笔来往瓶里一蘸,像是立刻就能滔滔的写下去.但等到把笔往纸上一触,却顿时停止住了。到底写什么呢?写诗吗?自己先前也曾写过几首,但慈觉得有些脱不了所谓“顾入哭丧假哼哼”的可笑。写论文吗?唉,论什么呢?不留心,就要命。写小说吧,但是有什么材料呢?写一写自己的恋爱经历吧。不行,没有;就有,也觉得对不起读书者。素描一下怪现象。啊,又是材料太宽泛了,仿佛一时无从着手。唉,到底写什么好呀,闭着眼睛想呀,用两只手抱着头想呀!

  床上,蒂儿像是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音来。只是妻在翻来覆去的转动,偶而看去,总发现她的两只黑眼睛直瞅着我,象是在察看我到底写了多少。

    “静,你还没有睡着吗?你赶快睡着吧!你睡熟,我就可以下笔了。你醒着,我总觉得你在……唉!”

    “睡熟,我们还有睡熟吗?我觉得我这些日子在睡觉时总是昏迷着,并不是真的睡。”

    “你又闲扯起来。还是把你的心用在我们的生活上去吧。”

    我又在默默的想了,是先定一个题再写,还是写完了再定题。我觉得周作人先生的话很对,还是写完了后再定题。题总是容易的。但是,到底从哪里写起呢?写一写金钱的魔力吧。写一写人情的浇薄吧。唉,这又是无用的牢骚,叫有钱的人畅快,叫穷苦者灰心!啊,写……

    “静,我不写了!”“你为什么?”“我可以去拉车。一天挣五毛钱,一个月不也可以挣十五块钱吗?”

    “那靠得住吗?”

    “靠得住。我会相面。我看见一个要坐车的人,我老是跟在他后面,我老是向他叫着:‘先生!请坐吧!随便赏给个钱都可以,我不嫌少。先生!请坐吧!行好!’你想他不坐吗?你想他不给我钱吗?他一定还不能少给我。”

    “你嘛!当你喊不到两声,人家不答应你时,你就要动气了。你或者还要骂人家,说不定还要被警察把你带到局子里去。你趁早——”

    “我可以去卖报。卖报,也能挣钱来生活。我每天一早起来就跑到各大旅馆去,我会向每一位旅客说:‘先生,请看报l钱是不要紧的,我可以明天来收。我指望着卖报生活;不卖报,没有饭吃。先生!请看吧!行好!’你想他能不看吗?他能不给我钱吗?一“你瞎想。当你听见人家从被窝里懒洋洋的对你说:“我不要,你去找别人”时,你碰不到三次,你就又要开口骂了。结果,你是被旅馆里的茶房赶出来。”

    “这样说。我们是别没希望了!”

    “你不用瞎想,你还是安下心想一想,写你的文章吧。这还许有点靠得住。”

   “靠得住!假使真靠得住,我们就不怕了。不,我不愿意写了。卖得了,拿钱也得一个月后。眼前我们就没法。”

    “你不写,两个月后,有谁给你一毛钱呢?”

    我觉得实在再无话可说了。只好又重复把笔往瓶里一蘸,拿出来触在稿纸的第一行上:想写,只是写不出。探头望了望窗外,黑漆漆的,一无所见,天空中只有疏朗朗的几颗银星。回头看到桌上的洋烛,已剩得一寸了。我觉得不好:就是能写,也写不多了。明天吗?鄢更是安不下心,因为院子里总是断不了吵嚷。唉,还是赶快想吧,先把洋烛吹灭,等到想得有了结构,再点着它来写,一点钟也许可以写完。

我鼓了一口气,狠狠得吹向洋烛去。“你怎么把灯吹煞?”妻在床上叫了。“烛太短了。我要想。等我想好,再点着它来写,你还是安静静

的睡你的吧,不要打搅我。”

妻不再声响了,轻轻的的动了动,好像是把头转向里去,同时又像是在低低的叹了口气。

    我摸索着把笔放下,把墨水瓶的盖塞上,慢慢地把眼转到窗外去。天空中的银星历历可数,样儿和银元一样大小。我觉得似乎受了引诱,赶快把头缩回来,闭煞了眼睛。突然闯,听见了我的小表在我的上衣口袋要发出喳喳的音响,不觉用手轻轻的摸了它一下.好象有精灵抚着我的心,我暗自庆祷着我的心,我暗自庆祷着.今天不曾失掉我这唯一的小伙伴。(完)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载《河南民报》黄叶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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