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林的弟弟/ 关英

边院柳林 发表于2019-11-12 16:13:21

第二次发薪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虽然是共同都感到不平,但我们两个都不如陆元书同事的痛快,把二十块钱的饭碗掷掉,去就了一个每月十六块钱的小学教员。

    本来呢,同是一样的书记职务,既不是从技能上的区分,我们三个又时常被分派的缮件多,而结果却是我们三个人的月薪比其他那两个书记少十元。这实在不能单独怪我们,只要是一个有点血性有点感情的人,怕是谁也不能不因此感到不满。况且是我们中间,又有一种特情:我们三个人中我和陆元书同事同是中等学校毕业,其他一位比我们两个更进一步,还干过两年半的商业专门;那两个呢,一个是小学资格,一个是连阿拉伯字码还认不清楚。

    他们两个:一个被我们称作小杜,一个被我们称作张人才。据说,小杜是翁秘书长的远妻侄,张人才是第一科长的族叔。这到底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清楚,也从没有仔细追问过,因为有时我们对他们问起这些关系来,他们两个人总是笑迷迷的摆摆头。我们就是在这种不平的境遇中度过了两个月,第一个月完了时,翁秘书长曾对大家声明过,说第一个月还见不出谁的成绩好来,到第二个月后就可以按成绩加薪。我们三个人一齐盼望着第二个月,我们都相信到二个月后我们都能得到三十元。

    第二月来了——不,过去了。然而我们的薪并没有加。翁秘{S长也再没有什么话要声明。我们自然是背地里开了骂:骂到八辈,骂到祖宗。陆元书同志当天便请了长假,搬着行李出了会。我和其他一位景慕着他的新职业,赞扬着他舍弃的勇气,但我们也总忘不了失去了一个伙伴。

    就这样,接着会里就起了一场小小的波动。陆元书同事这一个遗缺,三个科长同时都向翁秘书长荐过人,翁秘书长没法,只好采取了招考的办法。招考很简单,会的门口只帖了长长的这样一张白纸条:

    ——本会拟招考书记一人凡愿应考者可来本会报名明日上午十点钟带笔墨来会考试录取者即日牌示

    这个纸条在门口只贴了一天的功夫,第二天到场考试的人就有了五十四名。试题只有一个:“善书者不择笔论。”

    考试很快的便结束了,而且也恰如所言,当天下午便出了牌示,这位天之骄子,便是罗林。

    罗林的书法的确是可值得在这里介绍的。也许是为着要揶揄我们,在没有牌示以前,会计处那吴小鬼便拿着这位新书记的试卷到我们几个面前来示威,说我们几个中间没有一个可以敌得上的。的确,并不是只那吴小鬼夸口,就叫我们自己来说,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甘拜下风。这位新书记的书法,真称得是圆润老练而且流丽;文章也不算坏,古腔古调,颇有些八股味。

    第三天该是这位新书记来上班的时候了。我们几个都在渴望着要看一番他的模样儿。我们想象着他是一位已竟不很年青而体态稳重的人。但结果确使我们都出乎意外,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罗林,竟是一个看来还不足廿岁,面孔苍黄,举止和说话都有几分慌张的小入凡。这在最初,并没有足以使我们怀疑到他不配他的书法和文章,直到他把他所被分派的缮件中的上行公文拿来向我们请求交换,并附笔说明他对上行公文总是写不惯,时常弄出岔头来。

  我们开始注意他的字迹。太怪了,在他所写的每一件里,都找不出有一个像他那试卷中的字体来。他大约就为了这,显然一天都陷在恐慌中。过午将要下班的时候,他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神色向我们供出了实底。

    “各位老兄们,不要笑话我,不要看不起我,我实在是痛苦啊!不瞒各位老兄,昨天考取的不是我,那是我的哥哥。他有事情做,他当教员,我没有。但我们没有办法,每月家里的生活都要拉帐。我找事情找不着,家里都埋怨我无能,这是我哥哥的主张,他说他来考,考上叫我千活,好养活家。我不能干……我,我不能干,……除非各位都帮助我。我不白着老兄们……”

    他的眼睛中都有泪珠滚着了。“你的哥哥在哪里当教员呢?”“他在一个小学里,市立第十一小学里。他能赚钱。一个月三十多块,但我们人口多,十几口,弟弟和妹妹还上学,三十多块钱不够用,要拉账。没法,我受不住埋怨,我要找事干,但我无能。哥哥这样主张,要这样办。我实在不能干,不能干,各位老兄,你着,不消明天,我就会被上边看破的。我简直难过,难过!……除非各位都能帮助我。哦哦……?他当真哭起来了。“那是可以的啊,只要上边无问题。你先前做什么来昵,你老弟,难过什么,我们大家都怪可怜,只要上边没问题,我们是可以互相帮忙的。”

    “我刚在中学毕了业,暑假前,到现在还没半年。我什么也没有千过。旱知道这样,在学里也好生练练字,字竟是比什么都有用处。哥哥对我说过:能写好小字,写一千字能得五角钱;能作好文章,一千字还不一定能赚到五角钱;作好文章,至少要十年功夫,写好字,两年就满可以,可是在学校里,一般入老是说写字是雕虫小技,想不到,在社会上,雕虫小技就可以以养家糊口,满肚子学问知识倒当不住饿干了牙。我,你看,我也是注重求学问的,在学校里我曾专心过数学,曾努力过国文和英文,但那些有什么用处呢?还不如每天费半点钟写一张小字的用处大。他一时从悲切中又转到疾愤的情调中来,话头里带着些牢骚。看到他那枯苍的面孔,坦率的表情,以及那种尚未深入到社会的青年所独有的真诚,实在使人感到有说不出的梗塞在胸中。我抱奋勇的对他相约,以后凡他所被分派的上行公文我都代他写。就这样,我们这场颇含苦味的话告了终结。

    初冬的太阳,总觉是落得太快,六点钟下班时时候,天色已昏暗得人物模糊了。我们的新伙伴像是从我的身上得了不少的信力,下班后,他曾特意对我说明他的住址,并表示出如果我能到他家去访他,口是十分欢迎。

    第二天早晨,办公室的签到薄上是罗林的第一名。他在很留心很工正的缮写着他被分派的文件。但在第一件还没有完工的时候,一个勤务从楼上秘书处那里拿来一个小小的纸条,通过我们的书记处,要送到会计处去。我最先感到这是予我们的新伙伴不祥的。果然,没过一分钟,吴小鬼的手里便拿着那个白纸条同一块大洋走过来,直走向这位新伙伴的桌前。

    “罗先生,对不起,秘书长的命令,请你看这里一块大洋一一报酬。”

    我们的新伙伴,脸色并没有变红,但看来眼像是怎样也抬不起来了,他把笔头慢慢的插进笔帽,把眼来看到纸条上去:

    ——书记罗林确是假冒着即开革念其工作一日酌给洋一元此令。

    他好象是提气了又提气,无力的抬起眼来向我瞥了一下。我接着向小杜看了一眼——那小厮正在得意的微笑着。

    “妈的!是你这小厮戳的坏!你这远妻侄!”我想大声的这样骂他两句,又想过去给他两个耳巴。

    “先生!就是这样吧,我就要走。我不要钱,一天算什么。但也不用看不起我,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没法!是我的哥哥主张这样。那是我的哥哥,不是我。他应该吃这碗饭,我不能替他吃。好,我走吧。我不要钱。一天算什么。也不要笑话我。我不愿意,我实在不愿意……”

    泪珠又在他的两眼里滚起来,把吴小鬼强塞到他手中的~块钱推着——但到底留在手里了。

    “那么,你是罗林的兄弟了。你的哥哥真不错。”吴小鬼头也不再圆的走进他的会计处去了。

    我耐着胸膛里边的一股酸热气,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刚要走出门去的这位被了侮辱的青年:

    “罗先生!我记住了你的住址,我一定要去找你的,我们再见吧!”

    “好!我们再见吧!我不会忘了你的。”他回转过头来,苦苦的一笑。

    “这是萧伯纳难以寻得的悲剧材料啊!”我这样想着。仍不得不回到我书记的位上去。(完)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

    载《河南民报》黄叶日刊第四四、四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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