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心里想着的人 (唐德江口述/邱洪章整理)

东望仙庄 发表于2020-01-20 18:00:48

    一封京城来信

    十多年前,我收到一封信,信封挺大的,里面有相片。信是北京来的,不知是谁捎的。

    等拆开一看,有张彩色照片,挺大的,是位将军照,有些面熟,我也看不出是谁。相片背面有字:赠唐德江同志留念。

    落款:迟浩田二00 一年七月一日

    村里人知道了,就惊奇:  “呀,是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原来是我的老首长。记得淮海战役时,我在3营8连当兵,他是7连指导员。抗美援朝回国后,我在南昌步校学习,一年后又回老73团,就是235团。那时,他是我们团副政委。想不到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我。

    别人问信上写的么,当然是回忆往事,写想念老战友老同志,还叫我到北京去玩,我没去。我觉得他是大干部,就别去麻烦他。

游击小组之少年

    我1927年6月生于泽头镇东望仙庄村,村东是西母猪河,河东不远是米山镇的特秀山,所以俺村归特秀区管。

    我从小家里穷,爹给地主扛活,妈常要饭。我很小就帮家里做事,帮大人干活。小时候听说有年冬天,北面岭上村有两帮人打仗,还抓走很多人,都绑到文城,抓的是共产党。他们要到牟平、海阳宣传抗日,县长和保安队就带好几百人打埋伏。还听说“三军”打牟平,在雷神庙跟鬼子打。后来鬼子也来我们这,驻进文城,还到处修碉堡,七里汤就有碉堡。

    有天,俺哥要去埋雷炸鬼子,鬼子要下乡抢麦子。他们在麦疃后到文城的山坡路上埋雷。晚上去,天亮前埋好。有十几里远,我也要去,俺哥坚决不让,他嫌我小,可我硬要跟着去。那天有孙敬堂,是小组长;还有孙文朗和俺哥唐德福。他们带着铁雷和石雷。每个人都背几颗手榴弹,我十一二岁,个子矮,就背俩手榴弹,用区上发的皮兜装着。埋雷时,我帮刨坑,小心地埋泥。

    天亮鬼子没下乡,我们只好把雷起出来,撤到横口村准备派饭吃,突然听到村东枪响,枪声激烈。是汉奸告密,鬼子来抓人,我们赶紧分头向村外跑。

    我背两颗手榴弹,怕叫敌人看见,赶快到松柴毛草堆旁,把皮兜摘下填到草里,手榴弹别在褂子里腰带上。看见地里有锄地瓜的就跑过去,急忙拿木杆翻地瓜蔓。老远看见敌人往这边追,我们在锄地瓜,他们也没靠近问就朝远处去了。

    我回到区上,碰见孙文朗和孙敬堂等,就不见我哥。下午我哥被抬回来,用棺材装着,我一见就哭起来。

    软泡硬磨参军

    我不到15岁扛活,1946年3月入伍。我个子小,村干部说我矮,我哥又是烈士,不让我报名。我好说歹说村干部才同意,可体检时区上也不同意我去。我说给地主扛活,管么活都干,有力气,不怕吃苦。区干部说我没枪高,连枪背不起来。

    “背不起来,可以扛。”区干部见我就要当兵,就把我留下来。那时,我们也不清楚形势:国民党海运“远征军”李弥的第8军至青岛登陆,国民党高级将领还在青岛开会密谋进攻;蒋介石也到济南召开作战会议,形势很紧迫。

    我们先到威海警4旅,参加“大练兵”运动。胶东正在打胶(县)高(密)即(墨)讨逆战役,要消灭赵保原,警4旅参加打援战斗。这时国民党又从青岛登陆另个“远征军”54军,要与“王八军“(第8军又称“皖八军”,外号“王八军”)夹击八路军。

    警4旅参加“胶(县)、高(密)、即(墨)战役”后,升级为胶东军区第6师,除参加伏击战阻击进攻之敌,还担负烟、威地区海防守备任务。

    打孟良崮战役

    胶东八路军在挫败两个“远征军”后,部队得到休整。1947年2月,胶东主力部队改为9纵,我调到25师73团3营8连1排4班。

    团长孙同盛是牟平人,打仗很厉害。我们跟着他打莱芜,打孟良崮,打周村,打潍县,直到打济南才换另个团长。不管谁当团长,73团都很厉害,打济南是张团长指挥,获得“济南第一团”称号。打孟良崮是我第一次打大仗。那时9纵是二出胶东打仗,第一次打莱芜,抓了敌人的师长、军长。就是那次,我们3营的文书迟浩田带俩炊事员给阵地送弹药,用一支冲锋枪、一根扁担,俘虏100多逃敌。

    开始,在昌邑、平度一带整训。4月,朝鲁南走,夜行军,也不知走么地方,后来看《南征北战》、《孟良崮》等电影,那时部队就这样,整天走,有人叫“耍龙灯”,就是要调动国民党寻找战机。在白马关协助阻击,25师是第二梯队;在垛庄、宫山,73团先击溃守敌。后来25师又配合打黄崖山、上庄等地,73团迅猛出击,有个排打垮敌人一个营,黄崖山、上庄等地被控制后,敌人又反复争夺。73团三打黄崖山,我们8连在1连、3连配合下第三次争夺黄崖山,越打越勇。

    后来向沂水转移,那天突然接到命令往回走,说国民党主力74师被围在孟良崮一带,华野要吃掉它,上面叫我们“遇敌就打,风雨无阻”。

    5月14日天亮,我们3营在马牧池打败敌警戒部队,趁机强渡汶河攻占牧虎山,又将敌人加强连消灭。团长兼政委孙同盛在牧虎山晕倒,抢救后喝水才好起来。

    部队这时就向孟良崮进攻,一个一个山头争夺,先在330高地跟敌58旅打,反复争夺,我们营在左侧包围,2营正面进攻,将敌人击溃。下午,部队接命令要进攻胡家庄,连夜行军非常疲劳,团长想要部队稍休息吃顿饭,肖师长下死命令必须立即出发。部队就一边组织一边动员,我们边走边吃边喝,到半夜到达指定位置,拂晓即接到命令:攻击540与600高地。孟良崮主峰610高地,张灵甫指挥部在600高地,下面东西两个540高地。部队在15日上午,占领一小山头,晚上攻击540高地。

    我们营打东540高地,那里没地方挖掩体,都是借大石硼掩护向山上射击。每前进一步都死很多人。540高地被占领后,敌人又继续争夺。仗打得很惨,到处都是死人。天亮前,指挥部发现敌人想跑,就命令各主攻部队尽快打下600高地。

    后来,我们团1营占领西540高地,我们3营占领东540高地。2营进攻600高地,到半山腰进展缓慢。这时,团长转达纵队命令,说73团占领540高地,砍掉张灵甫的胳膊,为全歼74师创造有利条件,要部队连续作战,不怕牺牲,攻占600高地,争当英雄。

    这时,3营代营长单忠福指挥由西向东攻击600高地。

    我们的炮兵跟不上来,团长就要俘虏的敌炮手掉转缴获的美式山炮打600高地,山上敌人举白旗投降。可我们营上去受降却遭敌人机枪扫射,团长非常气愤,要炮手向崮顶打。

    俘虏说瞄不准,团长说不打就枪毙。打了几炮,很多冲锋的连队就冲上去,攻下高地,打进张灵甫师部所在的山洞。这都是后来知道的。

    孟良崮战役,都经历了考验,谁也不怕打大仗。可南麻、临朐战斗还是吃大亏了。南麻主要打胡琏的整编11师,临朐跟老对手李弥打。涝雨天,部队过河遭老罪了,衣服整天湿漉漉的,有时能有火烤烤,有时就穿湿的。吃的更糟,有时连着几天吃不上一顿饭,有时吃麦粒,用水泡泡煮熟了吃。

    子母堡群最难打,炸药受潮有的也炸不响,部队伤亡很大。我们团伤亡大半,最困难时,一天打退敌人13次进攻。战后整编73团就剩4个连能打仗,迟浩田那回身负重伤。我们班牺牲3人,伤1人,还算轻的。

    我个子小,倒背着枪,刺刀还触地。那时苦累都不怕,就怕打败仗。打败仗连牺牲的也顾不得埋,我们班高强、李明就那时牺牲的。部队撤到后方休整,大家都很沉闷,多亏首长作报告,说虽然我们打了消耗战,但在战略上赢了蒋介石。

    多历大战两负伤

    1947年8月,国民党任命范汉杰为“胶东兵团”总指挥,统领20万人马,组织“9月攻势”。那时胶东只有4个纵队,是东线兵团,也叫内线兵团。华东局机关当时也在胶东,许世友率9纵掩护局机关跟敌人周旋。我们团参加胶东保卫战,在道头、高山一带协同兄弟团,挫败敌人进攻,使华东局和9纵机关顺利到大泽山西面。

    后来,我们团在三户山、范家集一带阻击敌人进攻,参加胶河战役,与其他部队一起歼敌,扭转了被动局面。11月又参加攻取莱阳战役,在五龙河濯村一带打援,后来又转到河头店一带,阻击水沟头迂回之敌。

    战后,我们在掖县城附近“三杏三整”,开展新式整军运动。1948年春打周村,从掖县出发,走了7天7夜。负重行军,天连着下雨,跌倒就爬起来,浑身湿漉漉像“泥猴”,出其不意打下周村。3营7连最先爆破成功,副连长刘奎基率先突入城内,负伤就躺着指挥战斗。可惜8连有个排警戒不严,叫师长跑了。战后知道这一仗战斗英雄刘奎基受伤7处。

    打完周村回头打潍县。潍县有东西两城很坚固,光外围就打两天,73团从北门突破。那时,我们营长是王玉芝,连长是李文稿(记音,未查证),我给连长当通讯员。我扛的三八大盖,换成了马拐子枪。那时没有头盔,就看你长眼没长眼,得机灵。

    可打济南我就吃了亏。夏天先打兖州,我们在大汶口一带打援。9月打济南,很难打。9纵在前段伤亡大,安排在东兵团打助攻,西兵团是主攻。可聂凤智司令却要各师团放手打,在扫清外围,73团攻城,  “常胜连”7连是主攻连,我们8连是第二梯队。7连经多次突击,首先在东南角突破,占领城头气象台并与敌人拼杀。3营后续部队与2营都先后登上城头。

    我随连长登上城墙,从上面往下跳,右臂摔伤,当时疼痛难忍隐蔽在一处,被后来的救护队抬到野战医院。骨头没断,胳膊脱臼了。后来知道73团最先打进城,获得“济南第一团”称号,是团级最高荣誉。

    后来,我参加淮海战役。10月底从明水一带南下,我还在8连当通讯员,连长是孙照功。9纵集结于新安镇东北,一开始就追逃敌,后来打碾庄圩,再后来又防御又阻击,又打追击战,又打攻坚战。也记不清是在哪打哪个兵团,就记得那次应该营长上,教导员却争着上,他一上去就中弹牺牲。仗打得很惨,部队伤亡很大,一个班只剩三四个老战士,牺牲的多数是补充的新解放战士。那次去给营长送信,我本来隐蔽在汽车旁,却被敌人打中右手食指,后来住进医院。

    渡江攻占“鸡头山”

    两个月后,我参加渡江战役。9纵改27军,73团称235团,我还是孙连长的通讯员,也换了卡宾枪。开始我们在宿县整训,学怎样在江南水乡作战。后来到无为县,在沿江开挖的小汉练划船,练游泳。

    渡江是晚上十点左右,三颗紫色的信号弹,江面上很多船一齐开。我跟连长坐大船,几十个人,都做好战斗准备。开始敌人不知道,船到江中,就被发现,枪炮声不断。雇来的船手趁机跳水逃走,部队也训练船手。可船到对岸上不去,江岸很陡,有好几个人高。

    这时我们就用软梯,梯头系上铁锚,铁锚抛到江岸上,在火力掩护下先上去人固定好,部队就可以爬上去。

    上面是“鸡头山”,守军见防线突破,就施放毒气弹。我们赶紧用湿毛巾堵嘴和鼻子,攻上去两个排,守敌就跑光了。后来就知道最早过江的是我们团3连的人,是百万大军“渡江第一船”,第一个登上对岸的军长也是27军军长聂凤智。

    据点有敌人来不及吃的馒头,有热气,不容易吃到白馒头,肚子也饿了,我就拿馒头大口咬。

    国民党见防线被突破,就只顾得逃窜。

    部队按命令向上海、浙江方向围追堵截。那几天正下小雨,部队一天一宿走一百几十里,边追赶边打仗,俘虏都抓不及,一直追到浙江吴兴才停下来。又从吴兴北上到嘉兴西乌镇一带,准备打上海。

    占领邮电大楼

    上海最难打,那时我们有大炮,也有迫击炮,可就是不让往市区开炮。首长给我们说,在上海打国民党是“瓷器店打老鼠,既要打死老鼠,还不能打碎瓷器”。

    从乌镇出发,沿铁道线一路打,机场、车站、码头,还有重要村镇,哪里有据点就打哪儿,一直逼近苏州河以南市区边沿。

    5月24日下午,总攻开始,那时我是营通讯班长。

    我们团靠近国际饭店,那有很多敌人把守,团长就命令2营包围饭店。攻下饭店后,重机枪就架到24层顶楼的平台上。政委邵英是老八路,文登二马村的。他们一块登上国际饭店,俯瞰市区,百老汇、邮电大楼和银行大楼都矗立在附近,很多标志性建筑都成为敌人把守的堡垒据点,既要打下来还不能毁坏建筑,太难了。苏州河上所有的桥都被敌人的火力封锁,在邮电大楼附近的几座桥头,遭到敌人桥上暗堡和邮电大楼敌人的扫射,倒下很多战士。1营长董万华愤怒地调来山炮打敌人的地堡,有发炮弹偏中邮电大楼墙面,肖师长严厉批评他。

    7连指导员迟浩田带领一个排,从墙边臭水沟偷偷下去渡过苏州河,逮住一个俘虏,很快就进入“四行仓库”大门,他们上楼闯进敌师部,谎称敌人已经被包围,抓到一个副师长,迫降敌人三个营。突破苏州河防线,大批部队过河。我们很快打到邮电大楼,敌人投降后,大楼里的工作人员也都把枪放到院子里。

    这时,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俘虏人员押走,必须保证上海的电讯畅通。首长就把所有人员集合起来,命令邮电大楼工作人员捡起自己的枪,要求他们坚守岗位,履行职责。那时打上海,一边打一边接管,军管会没到就由我们先派人监管。

    最遭罪的是没地方休息,打完仗,晚上都在市区大街上坐着睡,实在困了就躺一会儿。

    上海解放后,我们驻防上海,担任警备。后来就到浙江沿海一带,开展渡海登陆作战训练,准备攻打台湾。

    朝鲜侥幸免冻残

    国庆节那天,部队突然接到命令,从浙江严湖一带出发,乘坐客车专列北上到泰安、大汶口一带,在那里集训。学习朝鲜语简单会话,熟悉朝鲜风俗习惯,这时才知道我们要入朝作战。不到一个月就继续坐火车北上,是笼罐车,几天后到达安东市。

    入朝几天又退回来,大桥被炸就边修边撤退,又从安东乘火车北上。

    两个火车头一推一拉,抵达临江后过鸭绿江。正赶上寒流,冰天雪地,零下三四十度。那时,我们只换掉帽徽、胸章,由解放军变成志愿军,可棉衣、帽子、鞋子和被子都是原来的,有的还戴大盖帽,粮食与弹药也是随身携带的。

    那时,我当营里的通讯班长,班里12人,就剩下仨,其他人都冻伤了。那天9连长找营长哭,说他的战士都冻坏了。开始,我们的给养跟不上,煮熟的土豆分发到班上就冻成硬球,唾沫吐到地上就摔成冰渣。

    有次在战场上打死一个美国兵,我扯下他身后的背包,脱下他的皮靴子,套在我脚上,不管大不大,鞋里有毛暖乎乎的。他背包里东西很多,有毛毯,有毛衣,有牙刷,还有吃的罐头,还有一条烟。回到大石硼下营指挥所,营长一见我穿皮靴子,还拿着美国兵背包,就问。

    我告诉他缴获的,把烟给营长。他很高兴,说:  “别告诉教导员。”我知道他开玩笑,烟都分着抽。见还有罐头,他就拿过去看。我们也不识洋码,也不懂用专用钥匙开,就用刺刀撬。罐头有牛奶的,有桑枣的,还有面条的。

    后来我们到达遂堂思,在柳潭里包围美国“王牌军”陆1师,和兄弟部队一起重创美军。

    过了段时间,我又给单文忠团长当警卫员,他曾经给聂军长当警卫员,打仗也很厉害。一年后,又到8连1排去当排长。后来就好多了,有坑道不怕敌机轰炸,也不怕天冷。

    从朝鲜回国后,我曾经到南昌步兵学校学习,一年后又回235团,新团长是原来1营长董万华,迟浩田是副政委,我在警卫排当排长。1958年,部队大批转业复员,当时要我去黑龙江密山农场。我家有老母,也没成家,就回到东望仙庄,在村里当支部委员兼民兵连长,后来又当副书记,当治保主任,干了好多年。

    现在人老了,有些事也记不准,参军不久入党。打仗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特别是炮火连天,那一个个倒下的场景永远忘不了。要是没有流血牺牲,也不会有今天的生活。想到这些,我就心满意足,也不想去逛大城市,迟浩田将军请我去,我就不想去,除了打仗我哪也没去呢!

    (邱洪章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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