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乌黑的深夜里,警卫员文俊扶着我,走到了雷家砭。雷家砭有个好房东雷老婆,经常掩护红军伤病员。文俊抓了一把散土,向窗子上打了个暗号。里面咳嗽一声,一会儿日慢慢地开了。雷老婆佝偻着身子轻轻地走出来,很亲热地对文俊说:“快进来,狗咬得厉害,别人听见不好。”雷老婆划着火柴,燃着麻油灯。她拿了一只斗,斗底对着窗子,放在炕中间,然后把麻油灯安置在斗里面,防止外面发现灯光。她对雷老汉说:“你往下边靠靠,让朗亭和文俊上炕坐下。”接着,又像关心自己儿子似的,亲热地问:“你们从哪里起身?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做。”“我们不吃饭……老人家。”“那给你们热一些热豆汤喝,是熬现成的。”
雷老婆伸出鸡爪一样瘦的手拿头巾包住那苍白的头发,急忙从桌子上拿了个大盆子,走到炉灶前。“不麻烦老人家,我们就喝冷的好了。”“那还能行?”雷老婆说着,把盆子里的绿豆汤,倒进锅里,弯下腰,拿些柴火燃着,关心地向我说:“……朗亭,听说你带了伤,这会儿好些iiE?”“现在还不好。打断的骨头片,取不出来。”我答应着。
她听了以后,两条苍白的眉毛蹙了起来,赶忙把柴向炉灶里推了一推,站了起来,连走带说地到了我的身边:“给我看看,伤得厉害吗?”文俊帮我解开包着伤口的布,雷老婆把两手贴在自己的胸前,头调过来扭过去地仔细看我的伤口。她一面看,一面很心疼地说:“呀!皮都脱了几层啦,红成这个样子,看样子快要出脓啦。多会儿才能好呢?又找不到好药贴!”随后又说,快包起来!小心掉进灰尘。”雷老婆又走到炉灶跟前烧火去了。
她坐在小凳子上,给炉灶里添上一把柴,又说:“什么时候把那些白军团上的(指民团)都杀完,咱们的红军得了天下,好让百姓安安然然的过个日子。”我安慰她说:“老人家,只要大家齐心干,一定是很快的!”她说:“唉,我要是个男人的话,就算老啦,也要干它一场!”在雷家砭休息了有十多天,我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有一天,我们队上的一个逃兵吕英看见了文俊,就推想我一定是住在这附近的村庄里,他屡次要求来看望我,我没有答应。四月二十二日下午,文俊买了一些鸡蛋挂面回来,进门就说:“吕英再三要求来看你,我看这个人是一番好意,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没等到我回答,雷老婆就抢着说:“不能让他来,那个人没靠头!”雷老汉插嘴说:“不要紧,朗亭在难中哩,手下人要看看也是一番隋谊。”我也觉得不好再拒绝,又想趁此机会劝说一下吕英归队,于是当晚就和吕英见了面。
吕英走后,雷老婆不满意地说:“我还是不赞成你见他,你看他还没有当红军的时候,白军来追红军,不过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就全给白军说啦。”早饭后,雷老汉上山锄地去了,雷老婆对我说:“朗亭,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好好地睡一觉,我去场角上给你放哨。”说着,拿起针线活就走了。随后,文俊也秘密带着手枪,到牛家坪去了。我正在酣睡中,模模糊糊地听着:“朗亭,快起!”一连叫了两三声,我惊觉地坐了起来。雷老婆站在炕边对我说:“白军把四面的山都围啦,你赶快藏吧!”“我还是跑出去放心,敌人捉不住我的,如果在这里被敌人搜出来,恐怕要连累你们。”
“白军把山都围起来啦,你的手又受伤不能打枪,你还能跑得出去吗?来,跟我走!”她一面着急地说着,一面拉着我的肩膀,来到一个放着苜蓿草的窑洞里。“这个不妥当,万一搜出来怎么办?”我说。“不要紧,你尽管放心吧。有我哩!”她十分着急却很坚决地说。
她一面弯下腰去,扶起一块大石,下面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直径二尺多长的圆窟窿。我迟疑了一下。~决,这口窑谁也不知道,快点进去!”她那两只苍老的眼睛瞪着我,我不自主地服从了她,跳了下去。雷老婆放下了石板,我只觉得里面乌黑一团,只听得雷老婆抱了苜蓿草,摔在石板上。
不一会儿,外面一片寂静,大概她回去了。“白军来啦,朗亭昵?”是雷老汉带喘气的问话声。“走啦!”雷老婆不慌不忙地回答。“到哪里去啦?”雷老汉很着急。“从坡里跑下去啦。”“那我咋没碰上?”“谁晓得跑到哪里去啦!”雷老婆、雷老汉说话的声音停止了。乱杂杂的跑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地来到屋子外面。“老头子!高朗亭在你这里养伤,快点交出来!”是一个河南口音。“老总回家里坐,高朗亭他还敢到我这里吗?……”雷老汉连说带笑地回答,话未说完,只听得“啪”的一下,有人狠狠打了个耳光。“老挨揍的!你还不说,捆起来!”是一个蒲城的口音。“哎呀!老总慢一点,把胳臂给我掰坏啦!”“高朗亭在没在?你说!”是另一个山西离石或中阳一带的口音。“没有在!在……我就给……老总们……说。”听声音,雷老汉要软了。
“把吕英带来对证,这老家伙不识好歹!”是那个凶狠的蒲城口音。“吕英,你说!”还是那个蒲城口音。“老人家,朗亭藏在哪里啦?给人家说了吧。今天早晨,我走的时候,还在你这里住的,你为什么说不在呢?”是吕英,可耻的叛徒!“噢,是哩,早晨在我这里,可吃了早饭他就走啦!”雷老汉气喘喘的,很害怕地说了。“老贱骨头,吊起来打!八班长,带些人到窑里去搜!”还是那个蒲城口音。只听得咣咣的三个窑洞的门都响了,顿顿的脚步声,响到了我的头上,差一点儿就踏在石板上了。脚步声响着,响着,出门去了。“报告排长,这个窑里没有。”接着就是杠子打人的声音,雷老汉惨叫的声音。“不要打啦,我给你们说!”雷老汉哀求了。“好!不要打了,让他说吧!”乱杂杂的打人声中,夹着有两三个人这样说。
“刚才你们在山上,高朗亭就从这坡里跑下去了,我再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啦!”雷老汉将自己所知道的实话,就这样告诉敌人了。“老婆子,你们把高朗亭藏在哪里?快些告诉我们。”还是那个河南口音在问着雷老婆。“啊?我聋得听不下。”雷老婆在装聋作哑。“高朗亭在你们这里没?”那河南人高叫起来。“啊!你们要吃油糕哩?”雷老婆答非所问地应付。“不要问啦!不要问啦!看那个鬼样子!”三四个人在骂着雷老婆。“再去搜!”还是那蒲城人的口音。这句话还没等到说完,
我在窑里就听得隐隐约约的“啪啪”两声枪响。“哎?哎!哪里在打枪?”白军七嘴八舌地惊问。“你看高朗亭跑上东山了!”雷老汉说着。“快去追!”蒲城人的话音刚落,就是一声哨子响,乱七八糟的,沉重的脚步声,越响越远了,不到十分钟,又听到山上的步枪响了三四声。我在窑里面很奇怪地想,谁在山上打枪,这才凑巧得很。如果二次再来搜,那就危险了。
隔了半点多钟,听得雷老婆走了过来,把石板揭开,黑洞洞的窑,忽然亮了起来。“出来,白军走啦!”雷老婆伸着手,表示要拉我上去的样子。“白军向哪个方向走啦?”我一面拉着雷老婆的手向上爬,一面问她,“刚才是谁在山上打枪?”“是文俊,在东山响枪来。”雷老婆很高兴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我惊疑地问。“一声枪响,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仔细一看,认出是文俊站在山顶上,直等到白军追上山啦,他才跑过东山梁去。”我和雷老婆都到了院子里,她兴奋地用手指着东面的山峁。“多亏文俊放了几枪!”我说。“咱们红军有‘星宿’哩,你说文俊怎么能想起那么个好办法哩,一下子就把白军都给带走啦!”雷老婆指天画地说。“老人家,为了我,让你受痛啦!”雷老汉在窑洞里呻吟着,我走到他身旁说。“不要紧,受一点疼痛也死不了,你在哪里藏着?受惊啦!”雷老汉躺在炕上很惭愧地说。“看你这个老鬼,人家打了那么几下,你就把什么都说了,我要给你老老实实地说了朗亭在哪儿藏着的话,今天可不是完啦?”
雷老婆带着责备,埋怨我和雷老汉,“吕英这个东西,我说靠不住,靠不住,你们都信他。你看有多危险?”这次脱险,对我来说真是一堂课。
我常常会想起雷老婆,想起老人家那佝偻的身躯,苍白的头发,鸡爪一样瘦的手,这样瘦弱的一个老人,世上多少强壮的男人,也没有她的胆识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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