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 东北劳工幸存者岳怀铭的回忆(记录/佚名)

卧游斋主 发表于2020-02-11 22:26:56

【口述历史】  东北劳工幸存者岳怀铭的回忆

我是从旧社会的苦海里熬出来的人,都说世上黄连根最苦,但我在旧社会的经历,比黄连根还苦。

一九四一年后六月,家里穷得实在没有办法,我又不能眼看着全家人活活饿死。于是,我扛起家里仅有的一点木料,翻山越岭到博山去卖,在集上等了大半天才卖出去了。我用卖木料的钱买了些玉米。往回走时,天已黑了下来。正走着,突然后面赶来一人,估计是地下工作人员,他告诉我说,“明天宪兵队要到你们那一带扫荡,请回去宣传一下,让大家提高警惕。”

回家后,我忙到村公所作了汇报。因为过度疲劳,回到家里,草草喝了一碗粥,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突然听到外头枪声大作,宪兵队已经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家的大门也被砸得咚咚响。我见情况不好,也顾不上穿衣裳,光着腚翻墙便逃。当时只顾摆脱后面的追兵,没想到一下墙头正好陷入了他们的口袋,立即就被他们逮住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从村里又押来了许多人,都围在村西的场院里。我因为没来得及穿衣裳,冻得浑身发抖。这时,走来一个汉奸,手里拿着一把镰,威胁我说,“只要你供出谁是共产党,就留你的狗命。不然,小心脑袋。”我气愤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一看我反驳他,照我后脖子上就砍了一刀,顿时我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天亮后,家里老母亲送来一件衣裳,我穿上后,与被捕的十几名难友被押到了石马,又从石马坐车到了博山。

到了博山以后,我们被关进一间小屋里,屋子本来就小,他们还把人硬往里塞,实在塞不进去,就用脚踹,用枪托捣。就这样,一间小小的屋子,塞进了四十多人。谁也不能动弹,只有头还能摆动。当时天气还很热,挤进来的人憋得张口气喘。不大一会儿,一些性急的就头一歪、眼一闭,死了。半天的时间,就死了十几个。过了中午,便开始上刑,上刑的地方与小屋一墙之隔,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听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胆战心惊,这时的我是多么悔恨自己为什么回家后的晚上不出去躲避一下啊。

刑场简直比阎王殿还厉害。什么老虎凳啊,绞架,压杠,烙铁,水槽,木桩等样样俱全。不论你多么结实,经这里走一圈,就非残废不可。我们挨个受刑后,就都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在牢房里,我们每个人一天只给半斤稀粥喝。那时我正当年,连打带饿,不几天就病倒了,成天昏昏沉沉,就是这样,也得三天提审一次。这还不算,更可恨的是这里住着两个汉奸。这两个家伙从头坏到脚,没有一丝一毫的中国人心肠,一有空,就拿难友们开心。大伙被这两个家伙弄得提心吊胆。有一天,他们没事找事,问我为啥睡觉,我说没有睡。其中一个一听,便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家伙,我冤枉你了,出来吧,我给你陪个不是。”说着开开铁门,抓着我的衣领就往外拉,刚出门,他一转身、一躬腰,就把我摔出了十几步远。我被摔得眼花缭乱、鼻青脸肿,他又喊着叫我起来。我以为要回牢房了,刚站起来,他又摔了我一次,这一次摔得更重,我满脸是血,急得乱喊。这时,另一个汉奸说,“我再试试,看到底谁的劲大。”说着一只手把我抓起,狠狠地抛了出去,我被这三摔,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又从屋里出来几个,说他们想出了一个新的办法,他们把我的两只手伸直,两腿叉开,成一个“大”字形,然后在我的手上和脚上各站上一个人。我疼得直翻眼珠子。一个胖家伙说,“看这小舅子还挺精神呢,我再叫他精神精神。”说着,他在我肚子上跳了几跳。顿时,我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要喷出来了,过了一会,我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等醒过来后,已经回到了牢房。

过了几天,鬼子们把我们每个人绑住一根胳膊,七十多人穿在一起。大伙都认为这是要枪毙了,但却是把我们拉进了一个大院。我们进去不久,又从别处架来一人,我一看这人,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村的共产党员栾尚书。一看他身上,就知道他一定受了不少折磨。鬼子们把栾尚书架在我们面前,进行拷打审问,栾尚书英勇不屈,宁死不讲,最后被打得昏死过去。把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博山待了三个月后,我们又被拉到了济南,在济南坐了二十一天的牢房。在这漫长的二十一天里,我的所见所闻,都是触目惊心的。在这里,我更加深刻地尝到了亡国奴的辛酸。

我们被押到一个牢房里,这个牢房的窗户里大外小,像个斗,看守在外面一瞧,里面的人的活动情况都能看见。由于我被捕时只穿一件单衣,加上鞭打酷刑,早已破烂不堪。在这北风呼啸的冬天,我冻得浑身发抖。实在受不了了,我便伸手拉了拉身边难友的毯子,这一拉正巧被一个鬼子看守看到。他开门骂了我几句,临走又嚷道,“你的不老实,饭的三天不给!”本来我就饿得皮包骨头,这两天再不给饭吃,怎能撑得住呢。多亏难友们的帮助,每人给一小口喝的,才勉强没有被饿死。

除了严酷的体罚外,鬼子还花样百出地用卑鄙的手段、下流的行为,凌辱我们这些善良的中国人。记得在一次放风中,他们把所有的妇女都集中在院内的一个水池旁,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剥光衣服,身上一丝不挂,让他在即将解冻的水里学青蛙叫,如果叫的不像,就用枪托砸。可怜老人连冻带羞,含恨死去。另有一次,他们弄来一位年轻的妇女,把她脱得一丝不挂,让她岔开两腿仰面躺着。又叫来一名青年,同样剥的赤裸着身子,逼他同这名妇女发生关系。这位具有血性的青年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反抗。两个汉奸为了在其主子面前讨好,每人拉着他一条腿,往两边拉,唤了一声狼狗,又向这年轻人的腚沟里指了指,这狗上前就是一口。那青年惨叫一声,悲惨死去。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枚胜举。

经过最后一次提审,我们一块被捕的难友分了三路,一路押往东北,给日本人下窑挖煤,另一路当作政治犯押往北京坐牢,最后一路被活活打死。

我带着病,到达了东北煤矿这座人间地狱。到了这里,就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在生活上,连烂糠烂菜也吃不饱,在穿戴上,披着几片麻袋片,不论有病没病,都得下井。如果不下,不给饭吃是小事,而且还要遭受毒打。在一次拉车中,我一不小心,车子把我的头挤在顶棚上了,我顿时就失去了知觉。工友们把我救醒时,正好工头赶来。工头二话没说,照我的身上就是几棍子,然后又逼着我干活。当看到我实在不行的时候,才骂了一阵走了。这样的打骂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井里毫无安全保障。不是今天塌方,就是明天瓦斯爆炸,弄得人心惶惶,提心吊胆。在几次大的危险中,我都是虎口脱险,九死一生。

最危险的那一次,我终身难忘。那一次,井内发生瓦斯爆炸,紧接着又是大塌方。在井下工作的人,大都被活活毒死、砸死。我当时正拉着车子,猛听得狂风怒吼,正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失去知觉。半天后,才慢慢醒来,原来是大风把轨道上的车子刮得聚在一起,我躺在最上边的车子上,正好被车上的煤和矿顶挤得结结实实。只有右手还能活动。我忙把头底下的煤扒了扒,使头能活动。这时听到底下有动静,很多人在呼喊,“快跑啊,逃命啊!”说着渐渐地远了。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这时听见一个工友大声说,“咱今回一定出不去了,都过来吧,咱死,死在一块,活,活在一起啊。”我一听这话,便呼喊着救命。几个人爬上来把我扒拉出来,我的右腿已经完全不能活动,只好抱着一条腿在地上爬。井下漆黑一片,到哪儿去呢?我当时只觉得憋得慌,便用嘴含住铁轨,勉强地呼吸着。其他人满处去摸出口。四天四夜后,各人都失去了希望和信心。这时一个青年突然跑来,说他在前边一个地方发现有风,大家一听,喜出望外,“轰”的一声都跟他跑了。我的右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只得顺着声音的方向爬,挣扎了好一会,才撵上了人群。原来这里有一个小口,得像虾那样才能爬过去,大家互相帮助,你拉我顶地钻过来。一钻过小口,人又散了,我鼓了鼓勇气,顺着漆黑的矿洞,漫漫地爬着。遍地都是死尸,到处传来呻吟声。我往这里爬爬不行,又回身往那里爬爬,又钻出一个小洞口后,猛然发现前方似乎有一丝明亮,我就拼命地往明亮处爬,脚下、手下,随时都会碰到断了的胳膊和腿。我爬呀爬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光亮处越来越大,原来是煤井的出口,我喜出望外,忘记了浑身的伤痛,使劲地往上爬,大概用了一天的时间,才爬到了洞口。爬出洞口后,人们惊异地看着我,说我是鬼。上来后才知,那一伙难友早晨就上来了,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落山。听别人说,鬼子们正要埋井口,我心里暗惊,“我要是再晚上来一会,还有活命吗?!”

逃出火坑不几天,我的腿肿得像水桶那样粗,突然又来了几个工头,叫我去认尸,我被他们架到煤场里。哎呀,好大的一片,死去的人,有的少头,有的缺胳膊、少腿。我忍痛认出了咱们村的魏克孝和刘圣传,他们都是中毒死的。过了几天,死尸都被扔进了万人坑。

大家惊魂未定,又被鬼子逼着下井。看到工友们的惨死,想一想自己的处境,大家再也不能忍受这非人的折磨了。当时,我就决心逃命,我联系了几个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和三名工友逃了出来。在钻电网的时候,我们前头的三个人都小心谨慎地钻了出来,第四个工友性太急,不幸触电,当时就燃烧起来。我们几个一急,都各自四散逃命。我赤着双脚,穿着单衣,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一步深一步浅的向南奔跑。

在漫长的道路上,到处是鬼子的天下,我一没有吃二没有穿,白天怕再入魔爪,黑夜走也不方便。于是,我干脆来到一家地主家给他扛活。挣了几个钱后,又往家走。一路上,碰到了说不尽的困难,终于在四四年春节后的一个晚上,奔波回家。

回到家后,一家人又是喜又是悲,相拥抱头痛哭了一场。

 

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我们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推翻了蒋家王朝。解放后,我们才真正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享受着幸福的晚年。

 

 

选自《南沙井村史》(1974年版) 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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