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魂彻骨念父亲(文/泽愚)

泽愚 发表于2020-06-09 15:58:32

(一)

父亲走了,走得平静,人世间的纷争亦如过眼烟岚,不知去了何处,留下的是儿孙对他的怀念,心里总想父亲驾鹤西去,与絮絮的白云对话,与浩瀚的苍穹对话,而且还高昂地唱起了《红樱枪》:

红樱枪,红樱枪,

枪樱红似火,

枪头闪银光,

拿起红樱枪去打小东洋,小东洋!


小东洋是烧杀抢虏的恶魔王,

老乡,老乡们不愿做牛马,

不愿做羔羊,

山沟里,平原上,

游击战争打一场!


打东洋,保家乡,

打东洋,保家乡,

不让日本鬼子来猖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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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歌是父亲唱了近八十多年的一首老歌,始于血雨腥风的抗日战争,简朴的歌词表述了中国人民不甘当亡国奴的冲天浩气。

那时,父亲还是一个稚幼的孩童,可幼小的心灵浸透了对鬼子的憎恨,在仇恨入心要发芽的残酷现实面前,他唱着这首歌参加了儿童团。年纪虽小却像一个抗御外辱的战士,手拿红樱枪查路条,盘查汉奸、特务、嫌疑人,乡亲们都夸他像一个小八路!

沂蒙山是抗日战争的老根据地,也是抗击日本鬼子的战场,战火硝烟常弥漫了这里。听,在沂蒙山这片青山碧水间,有鬼子尘嚣尘上肆虐百姓的三光政策,更有杀鬼孒的枪声、土炮声,杀敌的呐喊声!

是呵,这里山好,水好,人好!山有山的形,水有水的样,人们昂起可杀不可辱的精神,亦高耸的沂蒙山雄气伟岸!所以尽管小鬼子凶暴残忍,面对沂蒙人流血牺牲的悲壮,他们心有寒颤,常以溃败鼠窜的狼狈望风而逃。

就在红嫂用甘甜的乳汁救护八路军伤员,父亲己是苏鲁边区青年抗日先锋队沂河青年营的一名战士。

当时,日本鬼子端着杀戮中国人的快枪已把山东全境占领,修起了碉堡,妄想用既有“武装驻防”,又有“联坐防范”的高压政策奴役中国人民。

那里有侵略,那里就有反侵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沂蒙山区一支支如铁道游击队的抗日队伍像雨后春笋般地诞生了。这些队伍英勇善战,常把猖獗的日本鬼了打得撇枪丢炮。当然,父亲也在血雨腥风中,成长为一位年青的指挥员。

几十年过去了。一次我随父亲去爬昆明西山,他虽五十多岁了还腰腿劲捷,爬坡上坎不费吹灰之力,我这后辈却累得气喘吁吁。

当西山龙门站在一面崖壁上,父亲和我拣一方平石坐下,眼帘里便瞧见绝壁断壁上,有一抹不知名的各色野花蓬勃生长,那葱茏气势似乎在傲视千仞危壁。

或许,父亲看见了这番在雄奇中有俊的景观,发出一声叹谓。我却好奇地问:“那危岩耸立之处,露出的全是绛色的山石,一根草都不长,何以这崖花却生长得如此茂盛?”

父亲答非所问:“岩壁上的这抹野花,生长在坚硬无比的巉岩大山,春寒料峭却可以怒放天香,犹如我们抗击日本人的八路军、游击队。虽然条件艰苦,我们以强韧不怕抛头颅的勇敢,粉碎了日本鬼子一次又一次大扫荡!”

    从小我就从父亲嘴里知道,抗日战争是艰苦卓绝的,沂蒙山的人民用血肉之躯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反围剿;知道了沂蒙山沂南县马牧池村的红嫂(明德英),将乳头塞进负伤的八路军小战士嘴里,用一滴滴乳汁救活了他;知道莒南县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的“中国抗日第一村(渊子崖村)的故事……

同时,我还知道沂蒙老区的沂河、庄坞、层山、焱山一带,哪片洼地操练过刚拿上武器的抗日战士,哪道山梁伏击过日伪军,哪个村庄的老百姓与八路军、游击队同仇敌概打掉了小鬼子的嚣张气焰,歼灭了扫荡的日本鬼子。

尽管父亲在我成长的岁月,常向我讲述半个世纪的这些故事,耳边语音刹那温热,刹那激昂,在悲壮时还有嘤泣声,而且眺望远方,仿佛又回到沂蒙山,置身于血与火的鏖战之中。

那时,我觉得有“天际大声”在耳边彻响,是风声,抑或霹雳炸开,更像天地之间飘来《游击队之歌》的韵律,于是我在心里唱起了“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这片刻的回忆拉起了迭起的心潮。这时,我回眸望见父亲撩开衣襟,目光仍停留于千仞危壁的那抹野花,似乎有种眺望高山,俯视浩淼滇池的气势。

顿时,我心胸豁然开朗,虽是早春二月,却觉得天地之间春光十分明媚,侵蚀肌肤的山风消失殆尽。

同时,我有些许明白,青山仍旧,烈士长已,这龙门绝壁上的野花,莫非荷承天泽,具有灵性,让父亲想起了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想起了烈士为之洒下的热血!

风吹动了那抹崖花,我仿佛听见簌簌作响的声音。

   “是呵,俺们沂蒙人挽着大山一起成长,那里有抚慰青山,竖起民族精魂的担当,还以一身坚实的身骨,浴血奋战在日冦猖獗的这片土地上,而且还埋下了许多悲壮的忠烈!”

听着父亲哀伤的话语,我想沂蒙老区犹如这抹危崖上的各色野花,即便日本鬼子烧光、杀光、抢光,仍怒放出留世永存的天香。

这是生命力多么强韧的中华民族,在凝聚岁月的峥嵘里,我看见了用血肉筑成新的长城的全国抗日军民,看见沂蒙山中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的老区人民!

此刻,胸腔里迭起激荡的心澜,人生牵束的目光从这时放开,澹澹中我觉得读懂了生命的韵味,读懂了父亲心中铭记不忘的那段岁月,即便岁月嗫足走过几十年,父亲仍触景生情,回忆起中华民族抵御外辱的辉煌篇章。

听,在这山风拍打松涛的龙门高巅,父亲又向我讲述了一个他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二)

那时,正是沂蒙老区抗击日本侵略者最艰苦的岁月,也是日本人进行大扫荡的日子。当时,父亲已从沂河青年营调到学田乡当乡长,山东抗日根据地第三行署(该行署辖有沂河、庄坞、层山、焱山)决定,针对日寇的大扫荡进行一次反围剿。

父亲说,那是1939年8月。一天,区基干队的探员从焱城回来对我父亲说,驻守焱城的鬼子准备对学田乡进行一次大扫荡,扫荡的重点是该乡的肖家庄。

肖家庄在焱城家喻户晓,不管是喜事丧事,人们都会到这里购买鞭炮,用老一辈的话说,肖家庄在乾隆皇帝时就制作鞭炮了。就是这样的小村庄,日本鬼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说肖家庄大大的坏,制作的地雷、手榴弹、炸药把他们炸得人仰马翻。

所以,鬼子把扫荡的重点放在肖家庄就不足为奇了。孰料,没有快枪大炮的村民,用自制的土炮、土枪、手榴弹御敌于庄外,其悲壮的场面令父亲时至今日,也唏嘘悲叹。

打鬼子的那个年代,八路军、游击队的武器大多是长矛大刀和红樱枪,有几杆“汉阳造”和几支匣子枪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更何况村中的民兵更是以猎枪和土制的炸药包、手榴弹为主。对此,小鬼子非常鄙视,说土八路的武器是百姓手中拿的烧火棍!

那天,驻扎在焱城的小东洋出动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和二百多人的皇协军,从焱城直赴肖家庄。这支队伍沿着坞河赶到该庄的庄外己日挂中天。

坞河水静静地流淌。率队的日军小队长的目光越过低矮的灌木丛和长势不好的高梁地,看见临水而筑的肖家庄除了几声鸡鸣狗吠,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懒洋洋的静寂中。

鬼子小队长笑了,笑得很狂妄。他决定发动一场突然袭击,把这个村庄的男女老少全部屠戮。于是,鬼子小队长指着肖家庄,对皇协军的队长说,这些土八路在我们皇军面前是不堪一击的,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让他们手拿三八大盖,与大日本皇军进行一次真正的厮杀,只有这样我的士兵才会在尸体和鲜血面前兴奋起来,所以只要我们冲入庄内,肖家庄就像一枚鸡蛋,被石头砸碎了! 

皇协军的队长谄媚地笑着频频点头,心里赞同鬼子小队长狂妄的说辞,认为手拿长矛大刀土枪的庄家汉和土八路,怎能与武装到牙齿的大日本皇军抗衡!可是,这村庄平静得可怕,令他心里打起寒颤。

 由此,皇协军队长想到,即使面对小鬼子的快枪和洋炮,中国人可杀不可辱的钢铁意志,必会筑成血肉的钢铁长城,日军侵华后的桩桩事实就证明了这个铁的事实。

莫非,今天这个平静的不起眼的小村庄,将上演一出血肉御敌的一场大戏,或许自己的生命将丢在这里……皇协军队长不敢再想下去,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在这场战斗中死去,无奈鬼子小队长挥起军刀,嘶起声音发出了进攻命全令。

这时,颤抖抖四处环视的皇协军队长瞅见庄前的一棵大树上,一个手持红樱枪的儿童吹起了尖利的口哨,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他不由得大声喊,皇军,肖家庄早以做好抗击大日本皇军的准备,我们要视敌情而动……

他的话未说完,便在小鬼子队长凶焰毕露的目光逼视下,咽回了己到嘴边的话,手挥驳壳枪向前冲去。

 突兀而起的哨声警醒了沉睡的小村庄。当鬼子和伪军逼近肖家庄时,村中“咣”地一声巨响,一发炮弹“嗞嗞”飞来,落在了冲锋的鬼子和皇协军的队伍中。炮弹爆炸了,把伪军、鬼子炸伤了几个,他们痛得“哇哇”地大叫。

突如其来的打击不啻是一声惊天炸雷,鬼子小队长瞧着负伤的鬼子和皇协军,再瞅瞅又归于平静的肖家庄,却不知这发炮弹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逼近村庄的鬼子、皇协军看见血泊中的同伴,也是惊惶地端枪寻找目标。他们看见肖家庄静静地躺在坞河边,那些低矮的房屋都被葱绿的一棵棵大树遮掩,只有翘翘的檐角显露出人的生气。

这时,村中的鸡鸣狗吠停止了,甚至树上的小鸟也吓得不再啁啾了。鬼子小队长看着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慵懒的村庄,竟然怀疑它在眨眼之间,是怎么掷出了屠戮大日本皇军的炮弹?

鬼子小队长在他的意识里认为,在中国的任何地方,皇军的兵锋所指都是所向披靡,即便这个仅有火药枪、长矛大刀的肖家庄不会对皇军的围剿无动一衷,可一旦他们反抗必会遭到轻重武器的剿杀!

然而,令鬼子小队长始料为及的是这些中国人胆大包天,竟然先向大日本皇军动手了,而且一开始就用杀人的炮弹打了他一个下马威!

鬼子小队长十分恼火,眼睛瞪得比牛眼睛大。尽管他不知道中国人藏匿于何方,还是气急败坏地命令鬼子、皇协军杀入村里,血耻自己的出师不利。

枪声“噼噼啪啪”响起,战斗在眨眼之间进入了白热化,虽然鬼子的火力很猛,但凡是接近村庄的鬼子、皇协军不死就伤。未中弹的鬼子瞅见没死的同伴,不管是胸前、肩部和腹部皆是触目惊心的小弹孔,更可怕的是那一张张脸嵌入了无数粒铁沙。

夺人魂魄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敌我双方都有人员伤亡,好在肖家庄的民兵有土墙、大树、房屋等屏障的掩护减员甚少,而鬼子、皇协军却暴露在有效的火力射杀范围内,在丢下几具尸体后,鬼子顾不得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撒腿往后跑。皇协军也像丧家之犬,抱头鼠窜。在鬼子眼里把铁沙当杀人的武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且恐怖的场面和悲怆的呼叫声令他们望而怯步!.

鬼子小队长见状,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竟让他在初次较量颜面丧失。他挥起指挥刀止住了溃败的小鬼子、皇协军,命令所有轻重武器朝对方开火!

枪声急骤,把村里的民兵压得抬不起头。他们利用地形迅速分散,大树后、土包旁和土墙后又朝鬼子开火。无奈,敌人的火力更猛,密集的子弹如蝗虫般飞来,几个民兵刚露头便倒在了掩体后,虽然未毙命皆成了重伤员。

这时,村中仅有的两门土炮交替着又怒吼了,一发发炮弹倾到在敌人堆里。小鬼子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没有退缩,同时一门门小钢炮把杀戮的炮弹掷向肖家庄。

战斗在眨眼之间又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激烈,敌人的轻重机枪“咶咶”地叫着,炮弹落在了庄内,把房屋炸塌了,四处飞扬着土块、碎草,甚至还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战火硝烟像一团团偌大的黑纱遮住了太阳,遮住了蓝天,罩住了肖家庄。只见庄内的民兵在敌人的枪炮中,或缺胳膊断腿或身负重伤,可仍抖动着手中的火药枪,把一粒粒铁沙喷向鬼子,把一颗颗土制的手榴弹扔向敌人,即使有人胸膛被鬼子机枪打成筛子,仍有前赴后继者拾枪射杀敌人,把一个悲壮的誓死抵御外敌的英勇场面呈现给大地。

鬼子进庄了,民兵把炸药包、手榴弹朝他们头上砸,而且还从村巷中窜出,端着红樱枪,抡起大刀击杀敌人,甚至与敌人扭打厮杀。

一个村民抡起大刀,发出震天的呐喊直冲敌人堆里。刹时,刺刀与大刀的对杀,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惊心动魄。当这位村民接连砍杀了两个敌人,便被鬼子的三把刺刀前后贯穿.颤巍巍的身躯在倒地之前,喷了小鬼子一脸鲜血……

另一个负伤的村民,像虎一样扑向另一个小鬼子。虽然他手持的红樱枪被鬼子踢飞,他伸出双臂抱紧敌人,用损伤的肢体与鬼子厮杀……当他铁钳似的牙齿咬住鬼子的喉咙,敌人毙命,他同时被一颗子弹打爆了头颅。

村民对涌入庄里的小鬼子展开了巷战,手持的长矛大刀使劲地朝敌人砍、戮、劈。刹时,整个肖家庄皆是杀喊声、尖叫声、呻吟声。虽然鬼子、伪军死了不少,村民也壮烈牺牲了无数。父亲对我说,一个村民从房檐上跳入一堆鬼子中,拉响了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

战争是残酷的,战斗也是惨烈的,毕竟是冷兵器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鬼子和伪军,可肖家庄的村民用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御敌于村外。

鬼子小队长从未看到中国人如此不怕死,看见中华民族如此的顽强和可怕,心里除了恐惧就是十分钦佩这些舍命护庄的庄稼汉。

当他又一次看见溃败的大日本皇军,抑制不住脸上抖动的肌肉,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对身边的鬼子说,既然中国人不怕死,我就成全他们。

言罢,他指了指小钢炮旁的毒气弹。

“咣!咣!”小鬼子施放毒瓦斯了,肖家庄笼罩在毒雾中。浓烟在微风中飘荡,到处皆是刺鼻的味道。民兵队长高喊:“快用湿毛巾捂住嘴鼻,小鬼子放毒气了!” 

人们扯下包头的毛巾,用水把毛巾浸湿捂住嘴鼻,一下子找不到水的只好用尿把毛巾弄湿。庄里的民兵听八路讲:“鬼子的毒气弹夺人性命,万一没水也要用尿把毛巾弄湿,捂住嘴鼻……”

     可是刺眼的毒气令人们的双眸充满血丝,他们仍透过浓浓的毒烟观察小鬼子的动静,只要他们发起进攻,村民前赴后继又把鬼子、伪军打退……

     父亲是在小鬼子偷袭肖家庄两小时才接到情报。当时,他召集了40多人的基干队员,以最快的迅度一路小跑赶到肖家庄。这时,暮霭降临大地。父亲和基干队员隐蔽在青纱帐中,他眺望着进攻的鬼子、伪军皱眉思考。

稍顷,父亲说:“敌众我寡,不宜硬碰硬,但现在已是夕阳下山的时候,对我们有利。只要我们与庄内的民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火力要猛,让鬼子、伪军弄不清我们有多少兵力。届时夜幕降临,我们将大显身手,伪军、鬼子将是一个摸象的盲人,必会在我们打击之下溃败而逃!”

言毕,父亲叫队员燃起鞭炮丢入铁皮箱内。随着鞭炮“噼噼叭叭”的爆炸声,父亲抄起唯一的一挻歪把子机枪,向鬼子和伪军搂火开枪,基干队员也端起汉阳造、几支三八大盖、猎枪和驳壳枪朝敌人开火。

刹时,枪声大作。鬼子和伪军被后面突兀而起的枪声弄得晕头转向。鬼子小队长惊恐地瞧着密集弹道的流光,知道前后夹击的颓势对他们大大的不利,如果黑夜降临,弄不好就会被共产党游击队全歼。

想到有如此下场,鬼子小队长不寒而栗,浑身抖颤地命令:“撤退!”

伪军听见这两个字便抱头鼠窜,小鬼子也践踏着尸体惊慌奔逃。肖家庄的民兵和父亲指挥的基干队,纷纷跃出隐蔽的屏障,朝溃败伪军、鬼子穷追猛打,犹如猎杀一支凶猛的野兽……

月亮爬上树梢,父亲和基干队员走进肖家庄,映入眼帘的是庄内大多数房屋都被炮弹夷为废墟,没坍塌的墙壁被子弹打得像蜂窝一样,月光下牺牲村民的鲜血淌了一地……

令父亲肃然起敬的是一个村民,还保持着挥刀砍向鬼子的姿势,只是胸口有一个洞穿的弹口,大刀掉在脚边,那双死不暝目的双眼还瞪视着前方。

父亲流泪了,基干队员也是泪眼朦胧,大家脱帽朝这位英烈三鞠躬。父亲走过去把他挺立的身躯轻轻放下,啜泣着说:“兄弟走好,我们会为你报仇血恨!”

父亲离开肖家庄。他望着逐渐变小的村子,眼睛再次湿润了,对身边的队员说:“战斗打得非常惨烈,在鬼子的枪弹、炮弹和毒气的屠戮下,村民们竟然坚守了5个多小时,还把鬼子、伪军打得魄散魂飞,粉碎了敌人的扫荡保护了根据地!” 

是呵,父亲的人生时时回眸以望那段峥嵘的岁月!就在父亲讲的一个又一个令人血撞心头的故事后,我仿佛置身于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看见许许多多像肖家庄这样的村庄,看见千千万万的军民抛头颅洒热血,用挺立的身躯打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令小东洋不敢小觑了这片沃美的土地!不敢小觑这片土地上的中国人民!

(三)

抗日战争胜利了,洋溢的喜气未消,老蒋又打起了内战,歼灭蒋匪军的莱芜、孟良崮、济南、长山列岛等战役就是在山东境内打响的,父亲讲起这几个战役总是津津乐道,特别是国民党的将领张灵甫,面对整编七十四师被歼灭的厄运,只好与副师长蔡仁杰、旅长卢醒等集体在孟良崮自戕。

此刻,父亲会喜眉喜眼地看着我,霎霎间竟向当年的解放军那样,唱起了“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父亲没参加过这几个著名的战役,却在解放战争中像所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军人一样,背负着人民的希望,随解放军南征北战南下来到了云南。

在这片红土地上,父亲与所有南下人一样,结庐于村寨,建立基层政权,首任玉溪地区峨山县解放后的第一任县长,为共和国从废墟中站立起来,他带领全县人民进行了清匪反霸、土地改革,随后又调任文山州西畴县任县委书记。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中,为少数民族和穷苦百姓翻身解放,父亲的青春在清匪除霸的殊死斗争中,用不怕牺牲的勇敢和艰辛,托起了共和国成长的希望!

有一熟悉我父亲的土改干部曾如是说:“春寒料峭可以怒放天香。共和国从废墟中站立,其环境条件竟比天寒地冻的寒冬还要严峻。父亲那一辈南下的共产党人,硬是凭着一颗初心,在建立新政权的红土高原上,耕耘出一片耕者有其田的天香,让穷苦百姓看到了吃饱穿暖的希望。”

其间,父亲凭着在革命老区任过乡长、财粮助理、区长、县粮食局局长的经历,在西畴县的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结束后,又挑起了文山州经济发展的重担,不仅是文山州财委副书记还兼任了州财办主任。

十几年过去,父亲在蒙难之时,正巧三年自然灾害给全州经济带来一片萧条。那时,他曾指着远山近岭感慨地说这里的山寨我曾蹲点调查,那里的村庄我曾踏足,指导那里的村民搞生产自救……

父亲的话语音温热,有着一颗烫贴老百姓的心。后来,我从一位老财办的干部口中知道,父亲在任职州财办主任期间,足迹曾踏遍了文山州的八个县,也曾爬山涉水调研全州的经济状况,针对贫瘠山地旱涝两极的地里环境,参与州政府一起制定了文山州第一个发展经济的五年计划,让全州经济比解放初期好了许多。

为此,这位老财办的干部说:“文山州大多数村寨都在危崖峻岭中,也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这里村寨的村民一贫如洗,即便是盆地到了雨季也是洪灾不断。”

叙谈之间,我知道父亲曾对州财办的全体同仁说:“我们肩负着新中国的重托,就必须让生命在历史长河中灿烂,即便青春的生命定格在花季般的年龄,也要让笑容陪伴着如梭的岁月走向共和国的崛起!”

为了这句话,父亲和他的同仁们,在这片鲜花盛开却又贫瘠的土地上付出了艰辛和汗水,当莽莽苍苍的大山讲述着一个个村民不再忍饥受冻的故事, 父亲笑了,笑得很开心。

笑后,他语重心肠地对州财办的同仁们说:“虽然村民们有了暖身的衣裳,有了可填饱肚子的粮食,但他们还很穷,还生活在贫困之中,离家有余粮身着新衣的好日子还远着呢。所以,我们要把肩上使命进行到底,让村村寨寨都昌盛繁荣起来!”

朴素的语言彰显出一个共产党员的初心。记得那是父亲在富宁县当父母官时。那时,三年自然灾害肆虐了这片土地,崖畔凄然哭泣的山花,总是瞧见饥馑的人们在山地里挖野菜,而且旷野里还不断有被饥饿夺去生命的人。

父亲的心焦灼、泣血,那双腿总是不知疲倦地走在茅草扎踝的山径上。他组织村民自救, 想尽办法缓解灾难带给人们的厄运。当他瘦弱的身子站在老百姓面前时,老百姓望着为他们鞠躬尽瘁的父母官,热泪总是盈满了眼眶。

他们知道,父亲身为富宁县的最高长官,也常是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骨,但父亲仍是把他的口粮换成粗粮,带给孤寡老人,带给生孩子的妇女,带给卧床的病人……我这个从小体会民间疾苦的孩子,看着这种激动的场面总是滚落潸潸泪水。

一次,父亲携我,背着一袋粮食去看一位患病的老人。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当我和父亲翻过一个垭口,便看见五谷不长的山峦,看见红土上摇曳的荒草。

忽然,徐徐的山风传来了铜鼓声。父亲说:“今天是瑶家人的桑略卓散节。可这节日己有两年多没过了,人们饭都吃不饱,谁还有那心思过节呢?莫不是村里出了什么大事?”

揣着这个疑问我们走进了山寨。

闯进眼帘的是寨中的打谷场上皆是扶老携幼的村民。虽说他们面容憔悴,但还张扬出少许的微笑,而且围着场中的一口铜锅,随着铜鼓的节奏起舞。

虽说铜锅里飘出的牛肉香味让人馋涎欲滴,特别是那些孩童,更是一双双眼睛盯着锅内翻滚的牛肉,拼命咽下嘴里的垂涎,但他们还是按照祭祀的程序,把虔诚的心献上。

当时,我爬了十几里山路,早己饥肠辘辘,嗅到那股香味,嘴中的唾液禁不住顺着嘴唇往下流。此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姑娘亮开嗓门唱起歌:

桑略卓散节要唱歌跳舞,

要用我们的祭祀纪念观娅姑娘,

    可凛冽的山风荒了山上的粮食,

    我们只有用滚坡摔死的黄牛,

    献上瑶家人顶礼膜拜的诚意……

歌中有一种凄恻动人的情感,听了凄楚的感觉便爬上心。

父亲说:“咱们走。村民的肠子都生锈了,今天打牙祭,就不唠挠他们了。”

说罢,父亲瞥一眼我那馋样,不管我愿意否,拉着我转身。可是迟了,一位干瘦佝偻老人看见了我们。“哦,这不是咱们的书记啊!”

就是这声激情的喊叫,让打谷场上的村民围上来,人们七嘴八舌地邀请父亲与我一起过桑略卓散节。

父亲看着村民诚挚的相邀,说乡亲们的心意他领了,县里今天要召开一个紧急会,他不能在这里耽搁。边说边把肩上扛着的那袋包谷面放在地上,转身欲走。

“书记啊,我们知道这是托辞,可您也是面黄肌瘦,您的孩子也饿得皮包骨头,可您总是惦念我们这些大头百姓,把您的口粮都送给了我们,可您们一家人吃……”那位干瘦佝偻的老人抑制不住老泪纵横,但仍嗫嚅着又说:“您和孩子己走了十几里山路,我们总不能让您和孩子饿着肚子回家吧!”

“是啊,书记,您就喝一碗热汤,吃一块肉吧……”

“书记,孩子现在己饿得四肢无力,不让他肚里填点东西,怎么走回去呢?”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挽留。父亲望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村民,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父亲知道,新中国刚刚走过十多年的岁月,这些腹中空空的村民,凭着对新中国的信任,撑起这片贫瘠而困窘土地的希望,即便在这饥饿的年代,他们顽强生长,健壮者活下去,孱弱者拿去肥土,但他们没有怨忧,并且相信共产党会带领他们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于是,父亲紧紧握着那位干瘦老者的双手,宛若两尊兀立在风雨中的雕像。

一只只簸箕摆了一溜,簸箕上有一碗碗野菜烩牛肉,就像今天人们见的长街宴。村民簇拥着父亲和我入席。

当村民围着簸箕蹲下时,那位干瘦佝偻的老人端来两碗蹄筋放在我和父亲身边,说:“蹄筋一般人弃之不食,可却是瑶家人最喜欢的食物,而铜锅烩蹄筋又是我们瑶家人给尊敬客人上的一道特色菜,就请您和您的小孩尝尝吧。”

此刻,己经开席,村民们把筷子落进碗里,瞧着碗中寥寥几块肉片,咽下几口唾液才挟起放在嘴中慢慢咀嚼,那模样竟有点舍不得,像吃皇帝的珍肴。

而那些孩子却不管不顾,挟起肉片放在嘴里,嚼也不嚼往下吞咽,然后把碗中的野菜和汤一扫而光,再用舌头往碗里舐……

当然,我也是如此,满满一碗烩蹄筋被我风卷残云似地倒进了肚子,心想这蹄筋太好吃了,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好佳肴。

就在我咂咂嘴巴还想吃时,看见所有的孩子都咂嘴望着大人碗里的肉。那些做父母的想都不想,把碗递到孩子的手里。

是呵,那几片薄薄的肉片和少许的野菜,怎能充饥解馋呢?何况又是在这样的饿饭年代!

父亲没把碗递到我手里,而是把没动过一筷的烩蹄筋送到一个孩子的手里。

那孩子未等大人劝阻的声音响起,囫囵吞枣地狂吃,吃得两腮胀鼓鼓的。当大人暴怒的骂声刚出嘴,他喝净了碗中的汤。

父亲听见怒斥声,上前用身体挡住孩子父母抡起的胳膊,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嚷着喊肚子饿……

干瘦佝偻的老人把那份野菜牛肉端到我面前要我吃下。父亲见状,一把扯起我,抡起巴掌掴得我嘴唇流血,我立脚不稳摔倒在地上。

可父亲视而不见,却跪在那位干瘦佝偻的老人的身前,嘶起哭嗓说:“老人家,我知道现在您和乡亲们吃的都是野菜煮水,肚中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丝油水,我这父母官对不起大家啊……”

父亲哽噎了,说不下去了,向村民叩头。额头叩击地面,殷红的鲜血模糊了双眸。

村民们哭声一片,把父亲拉起。父亲泪眼婆娑的瞧着那位干瘦佝偻的老人,就如孩子恳请长辈。

老人不能拒绝了,嘤泣吃下了那碗牛肉……

那天回家的路上,父亲心痛地望着我还洇出鲜血的嘴唇,眼泪掉了几次,而父亲掴我的那巴掌,及那碗烩蹄筋却成了今生我难忘的一件事。当我懂事时才明白父亲给我那巴掌蕴涵的意义,才明白我争吃父亲手中的那碗蹄筋,绝非填饱肚子那么简单。

是呵,人类悠悠万事,唯生存为第一要旨!可就在生存有了危机时,我们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许多共产党人都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即便面对着一碗可以救命的蹄筋,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让出。

此时,我才知道什么是陌生的亲情,什么是爱!同时读懂了一个民族的伟大和爱心,以及一个共产党员的初心。

 正因为如此,当时父亲直击甚嚣尘上的浮夸风,在省里县委书记会上,父亲说:“富宁县粮食亩产上千斤,就不会饿死人了……”

一句实事求是的大实话,父亲付出了人生的代价。当他丢官离去时,他没有后悔,面对迤逦数里为他送行的百姓,他说,我这个父母官面对你们感到愧疚,因为你们没丰衣足食,仍为吃饱穿暖挣扎在饥饿线上……

(四)

正因为有这种对人民的爱意,父亲用共产党员的初心,孕育升华成一个深刻的主题,其意蕴真诚且清纯,且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即使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遭受了人生的打击和磨难,可他笃信参加革命时的信仰,常用孜孜不倦的坚韧,在逆境中为人民服务。

这片红土高原在岁月牧鞭中,逐渐把吃饱穿暖的希冀变成了丰收的硕果。当父亲望着这片红土高原的不少地方已把饥饿的阴霾驱散,瘦削的脸上有了灿烂的笑意。

他知道这是不少共产党员践行初心带来的成果,也是他们生机磅礴形象的最美体现,犹如生命喷涌的清泉,有着不会枯竭的力量!当然,也有父亲辛劳的汗水和为边疆倾注繁荣昌盛的痴心。

所以,当大地喧响人民的欢乐,当各地州市县梦幻般耸立起风格各异、千姿百态的高楼大厦,父亲有眉飞色舞的喜悦,有手舞足蹈的欢乐,并在回眸一望时,说:“我们南下时,没有怨言,没有奢想,只有为穷人打天下的梦,领着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带着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硝烟,始于沂蒙山,止步于红土高原。我们建政于基层,清匪反霸,为共和国从废墟中站立,在云南莽莽苍苍的大山中付出了鲜血、生命和汗水,并用使命和担当在历史长河中,为共和国的崛起添砖加瓦。如今旧貌换新颜,尽管历史很凝重,岁月很飘逸,生活的多情,让风流人物扑面而来,其中有俺们南下的沂蒙人,更有这里辛勤的人民!”

 面对砰然心动的新世纪,父亲离休了。父亲拥着离休后的悠闲生活,以笑孜孜的神情进入了心醉神悦的境界。父亲对我说:“人的一生就像几首歌,有各自韵律和节拍。当童年时,唱的儿歌都充满稚嫩和天真,其后花季般的年龄便有了美好的憧憬和理想,并带着青年人特有的热情融入社会,其特征且张扬初入社会的勇敢和冲动,去适应早己成熟的社会,真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在极为活跃的成年期,经过挫折和成功,就有了经验和对社会更深层次的了解,其性格犹如唱的蕴含哲理的歌曲一样,不仅丢去了青春期的冲动,还对人生渐抱了一种宽恕和豁达,接着到了老年,生活的方式由于醇熟的性格,变得平和、隐空和闲逸。”.

 父亲的这番话浸透了他人生的酸甜苦辣,讲得有哲理又十分时髦,对我们后辈有启迪和教育作用。

确实,父亲己是耄耋之年,但很爱学习,极易接受新的思想和新的事物,用他的话讲:“烈士暮年不能再缚虎搏狮了,但也可抖擞出精神,开出一身繁盛的花,让夕阳的人生再添故事留给后人。”

所以,父亲退休后,赋诗抒发心中的情感。诗中有红军长征的艰难岁月,有为建设新中国付出的艰辛,当然也有赞美祖国崛起后的欣欣荣,以及感念人生,感念大自然的美好诗章,还集结成册留给后人。

当然,父亲闲暇时看书看报,常与我们谈论天下事,面对祖国的腾飞,他浸润着自己的情感欣欣喜悦,同时那里遭灾了他还捐款予于受灾的群众……

老不必叹,更不讳言!父亲笃信参加革命时的信仰,相信自己的人生演绎的或悲或喜,或甜或苦的故事皆诠释了一个党员执政为民的初心,也是父亲用自己的人生和心血对人生的诠释,同时更是一种陟彼高冈的生命本源,在咀嚼或俯视天地间,父亲可以自豪地讲,我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党,无愧于自己的人生!

父亲走了,他一百零三岁的人生饱经风霜,曾经沧海,就如父亲南下时所讲的那样:“俺们南下为的是不再有破碎的山河,不再有民不聊生的社会,所以俺们死亦求万众的新生,死亦求芸芸众生的幸福,即便是苦难之荆围于身,俺们也会津津乐道地活下去……”

父亲走了,就这样走了,甚至没留下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带着遗憾匆匆走了,并把无尽的痛苦留给了儿孙,可谓:

暮霭沉沉苍天阔,泪眼无语凝噎悲,诀别生死两茫茫,祭扫冢前更思父。沧桑瀚海一杯酒,日光山水不见父,细雨斜风昔往矣,悲莫悲兮泣悼父。

     愿父亲的灵魂在天国安息!愿父亲的灵魂保佑所有热爱生活,努力追求幸福、安康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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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回复
  • 甘玛

    2020-06-10 07:51:38 甘玛

    @泽愚 的好文感人至深,张叔叔红樱枪铿锵有力的歌声仍在耳边回想,一段彻骨的对老父的回忆,把我们拉回到沂蒙浴血奋战抗战的战场,解放战争的硝烟,解放后艰辛的南下历程,峨山艰苦的剿匪征粮,文山边关艰巨的土地改革, 兴新的社会主义建设……,历尽坎坷,但对党的坚毅忠诚,对革命事业的顽強拼搏,始终贯穿人生,陪伴他走完光辉人生,缅怀张叔叔,体现南下精神,永续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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