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县四月的风里,总飘着些咸涩的记忆。77年前的此刻,硝烟正漫过安丘的麦田,我父亲马希文的子弹,还温热在岳戈庄的枪膛里。
一、月光下的急行军
1948年4月29日,月亮藏在云层后。父亲所在的安丘独立团接到命令时,逃敌已窜至解放区边缘。40华里的距离,横亘着春夜的寒凉与战士们磨破的草鞋。王团长的马灯在队伍前晃成一点星火,照见父亲腰间晃动的铜质证章——那是他20岁入伍时,营长亲手别上的“安丘独立团”印记。
急行军穿过麦田时,露水浸透了绑腿。父亲后来常说,那晚的星星特别亮,像老百姓窗缝里漏出的油灯,明明灭灭,却照着战士们认准了方向。当远处传来民兵阻击的枪声,路边大娘塞给父亲一块硬饼:“追上那帮畜生,给咱村被烧的粮囤报仇!”饼上还沾着草木灰,父亲咬下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战友的脚步声,敲出同一节奏的战鼓。
二、岳戈庄的血色黎明
正午的阳光劈开云层时,父亲看见了岳戈庄的岭头。敌人踞守高地,机枪火舌舔过麦田,把绿色的希望啃成焦黑的断茬。一营营长袁长江攥着刺刀喊:“跟我拿下制高点!”父亲跟着田国彬排长往前冲,子弹擦过耳际,像老家过年放的二踢脚,炸得人头皮发麻。
田排长的刺刀捅进第三个敌人时,后背中了枪。父亲去扶他,看见鲜血正从他胸前的“战斗模范”奖章下渗出来,染透了粗布军装。“别管我,夺阵地!”田排长推开他的手,自己抄起石头砸向敌群。后来父亲摸着腿上的弹痕说,那一刻他忽然懂了:有些路,总得有人用血肉铺出来!
制高点的争夺持续到黄昏。父亲的刺刀卷了刃,就用枪托砸,用拳头捶,直到看见二营的重机枪在徐参谋手里喷出火舌,直到三营的红旗插上岭头——那面旗被炮火撕成了布条,却始终在硝烟里飘着,像根不会断的风筝线,牵着后方的医院和炊烟。
三、风筝线上的传承
如今我站在潍坊风筝广场,看“龙头蜈蚣”扶摇直上,总想起父亲讲的岳戈庄战役。他说胜利那天,战士们在岭头啃着缴获的馒头,望着潍县方向升起的炊烟,有人忽然笑起来:“等打完仗,咱去城里看风筝啊!”那时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这座城的风筝线——田排长的忠骨埋在烈士陵园,父亲的弹痕刻进了历史,而千万个“马希文”的梦想,正在春风里舒展成漫天彩鸢。
白浪河畔的纪念馆里,英雄们的事迹静静陈列。旁边是潍坊历年风筝会的照片:外国人握着沙燕风筝惊叹,孩子们在广场上追着长尾跑,夜光风筝在滨海夜空织成星河。上株梧村的老宅里,后辈们捧着王建安司令员签发给父亲的三等功证书,追忆先辈的奋斗历程。这盛世,该是当年那位揣着半块饼干的少年,最想看见的模样吧?
风起时,我总会对着东南方默立。那里有岳戈庄的岭,有父亲流血的战壕,更有一代又一代人接过的春风——它吹过烈士陵园的松柏,吹过现代化的风筝工厂,吹过每个潍坊人仰起的脸庞。77年光阴流转,不变的是这片土地的韧性:当年用刺刀守护的黎明,如今正被风筝托向更辽阔的天空。
愿每一只飞起的风筝,都替先烈们看看这人间:小麦金黄,炊烟温暖,而他们用生命守住的春天,从未凋零。
注:潍县(现今山东省潍坊市)战役,又称昌潍战役或胶济线中段战役,是全国解放战争时期华东战场上的第一个攻坚战,是华东野战军转入战略反攻后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
注:岳戈庄,当地俗语发音叫“压古庄”,有的文章称作"鸭戈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