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姥娘今年九十了,身体还行,就是眼神不太好了。她常念叨她爹,俺老姥爷,尹传学。
老姥爷出生在沂蒙山鲁南地区苍山县尹村,就是现在的兰陵县。他是当兵的,抗日时期鲁南军区警备九旅十七团三营的排长。俺姥娘说,她小时候对爹的印象,就那么几回,可记得真真的。
老姥爷总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装,打着绑腿,腰里别着个盒子枪。他回家总是在深更半夜,门一响,俺姥娘就知道是爹回来了。有时候后面还跟着个小兵(警卫员)。姥娘说爹一进门,总是先抱起才五六岁的二妹,还有在襁褓里还不会走路的三妹,亲了又亲。俺姥娘那会儿七八岁的样子,懂点事了,加上爹总在外面打仗,见得少,心里有点怯,看见爹回来,老爱往墙角躲。可爹那人,姥娘说,特别和蔼可亲,就是太忙了,总不在家。
姥娘记得,她娘,就是俺老姥娘,叫田纪英,当时是村里的妇救会会长。白天,她和村里那些婶子大娘们一起做抗日支前工作,围着鏊子烙煎饼,一摞一摞的,烙好了就送走。晚上也不闲着,就着豆大的油灯,纳鞋底,做军鞋。姥娘说,她娘那双小脚,有时还得走着去区里开会,想想那路,多难走啊。
姥娘说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像过年那样高兴,小孩子也敢在外面奔跑玩耍了,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1945年10月3日,枣庄那边出了大事,后来都把那场战斗叫“官地惨案”。姥娘说他爹就在那儿牺牲了。那年,俺姥娘才十岁。
噩耗传回来,家里天都塌了。姥娘的爷爷,心疼儿子,连着往枣庄跑了三趟,就想把儿子的尸首找回来安葬。可最后,只带回来一个更让人心碎的消息和在战斗现场捡到一只娘给爹纳的鞋。
姥娘的爷爷告诉她,她爹和战友在战斗中是被一个叫王继美的大汉奸俘虏了。那汉奸心太狠,对她爹和八路军战士动用酷刑还不算,最后竟放出饿了好几天的狼狗……爹和十几个八路军的干部、党员,就那么惨烈地牺牲了。
遗体是找不到了。姥娘说她爷爷最后只从儿子战斗过的地方,捧回来一捧土,还有她爹生前穿的一件旧衣裳一起下葬,埋了一个衣冠冢。姥娘说她爹的丧事,是鲁南军区和当时的县政府给操办的。爷爷领着她去县里,领了二十块钱的丧葬费。
后来部队上在村子南边的大路上搭起了公祭棚,摆了三十多天。姥娘说爹生前的战友们,地方上的干部领导,附近周围的民兵团都来祭拜。俺姥娘年纪小,就记得人来人往,气氛特别沉重。
爹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可姥娘她娘,那个小脚的妇救会会长,硬是咬着牙撑住了。她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白天照样烙煎饼,晚上照样纳鞋底,该去开会还是去开会。为了党的工作,为了这个家,她一直干,一直干到建国后,熬过了最困难的那三年,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才从村妇女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姥娘说,她娘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太苦了。
姥娘的三妹也因此成了残疾人此后她一辈子生活在无光无语无声的世界里,姥娘记得她爹牺牲的时候三妹还没有三岁正赶上发烧出疹子,可是当噩耗从枣庄那边传回来家里都乱了,忙着去找爹的尸体和出殡的事,就把三妹给疏忽了,等到她自己扛过来之后高烧全烧坏了,从此就看不见听不着也不会说话了,姥娘到现在还记得小妹最后一句话就说了一个“俺”。
后来那十年动乱,哪里都乱糟糟的,姥娘爹那些证明身份的材料,都弄丢了公家也给暂停了抚恤发放。幸好,到了新世纪初,山东省民政厅的工作人员整理材料翻查当年的战争记录,重新确认了老姥爷是革命烈士。在鲁南革命烈士陵园里,终于给立了一块碑,刻上了他的名字——尹传学。姥娘知道这事,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些。
今年是打跑日本鬼子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也是老姥爷牺牲八十周年,“官地惨案”发生八十周年。姥娘九十岁了,她心里最深的记忆,还是那个深夜里穿着土黄军装、腰别盒子枪、进门就抱起妹妹们亲的爹。她说,她爹是打鬼子的英雄,是个好爹。虽然相处的时间那么短,但那身影,那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鲁南抗战纪念馆# #枣庄官地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