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闽地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31军(二)
胶东一隅
再说失去联系的先头连。21点后,他们抵近鼓浪屿砍断缆绳。离岸一二百米时,隐蔽在暗堡中的火力猛烈扫射。船工与解放军官兵一个个倒下。
张锦娘的丈夫中弹,她顾不得救护,接过船舵用力掌握。三个儿子在各自船上也先后中弹。张锦娘这位忠厚质朴的渔民,因为感激解放军对他们一家有恩德,与丈夫率先报名支前,并带着儿子一起编在先头连船队。
先头连几条船都被炮火击中,官兵落水。汽船司舵、司机牺牲,张锦娘也不幸中弹。满门英烈,她无愧“特等功臣”称号。
落水官兵强行登陆。副团长田军指挥战士炸开铁丝网,突击登陆的战士夺下敌暗堡。一阵机枪扫射,田军负伤。
鼓浪屿不是已经被我炮兵打击过,何以登陆如此艰难?其实,钢筋水泥修筑的暗堡很难扫除,守军并未受到摧毁性打击,况且炮击后登陆部队延迟给守军喘息时间。叶飞司令说,炮兵命中率不高。此为战后所知。
靠近鼓浪屿的船只多起来,但多被火力阻拦。守敌顾不得小船,即集中火力打击大船。抢滩登陆的前仆后继,旗手也上去了,但他体力耗尽,实在疲惫,倒在岩石上。
王兴芳终于带人赶来,但汽船靠近鼓浪屿即遭炮击,守敌很清楚打汽船重要。
具有“佯攻”意义的鼓浪屿战斗激烈,汤恩伯误判共军是想夺取该岛并以为跳板进攻厦门,他当即把一个师机动兵力调往厦门岛西南防御。
这正是叶飞所要的。按部署29军两个师、31军一个师分别从厦门岛北与西不同方向,分多路登岛,对高崎等据点发起进攻。尽管守敌在抵抗,毕竟兵力不足,防线很快被突破,部队进展迅速。
鼓浪屿登岛官兵与守敌展开顽强的阵地争夺战,我兵少弹药不足,伤亡殆尽。1营1连8班是271团的尖刀班,从兖州战役到济南战役,再到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这“青年战斗模范班”就没有熊过输过,现在他们要争当“渡海第一船”,可瞬间就全体阵亡在鼓浪屿上,教导员于连沂痛惜不已。可没多久,这位优秀指挥员也捐躯岛屿。
王兴芳焦急地指挥抢滩登陆,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爆炸,他倒在血泊中。参谋与医护人员急忙抢救,他艰难地说:“快,抢滩……登陆!”
王团长生命垂危,被安置稍感安全处抢救。恍惚间,他感觉似乎回到胶东的北海——
那年才14岁,他从老家潍县出来当学徒。后来到招远金矿当矿工,又到轮船当水手,后来就在龙口码头扛大包。他领导过300多码头工人罢工,跟封建把头与资本家斗争。他在旧军队当过兵,因不满军阀统治重回码头,他当过码头工人军训队连长。1939年2月,日寇入侵龙口,他带着130多工人参加八路军。入党,当班长、排长,莱阳城北那场战斗,连长牺牲,他站出来指挥连,连续拼杀7次打败敌人。后来,他当副连长、连长、营长,记不得参加多少次战斗,也记不清杀死多少鬼子。
抗战后,胶东兵很多去东北,他留下来,任新6师17团参谋长,38师113团副团长。蒋介石重点进攻解放区,要剿灭山东八路军。仗越打越大,取潍县克兖州攻济南,荣任“济南第二团”继任团长。打淮海渡长江战浦东,他没有辜负师首长期望,也没有给“济南第二团”抹黑,可这次鼓浪屿战斗,怎么就这样呢?
王兴芳想哭,却没能哭出声来。他想大声呼喊,嗓子也发不出声来。好累呀!好渴呀!他感觉自己就像耗尽油的灯盏,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一点点空间,就像小时看见的夜空里飞远的萤火虫。
好累,好渴呀!前年在莱西夏格庄阻击没这么累,莱阳将军顶阻击也没这么累。济南攻坚战,淮海战役双堆集追歼杨伯涛,上海会攻高桥据点,哪一次也没这么累。
枪林弹雨,挂彩流血不算什么,光荣了也没什么。胶东保卫战,高密战斗夏侯团长光荣了;打潍县,王昆团长光荣了;打济南,徐海珊政委光荣了,很多干部战士都血染疆场。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这鼓浪屿一仗太窝火,哪像“济南第二团”在拼杀?按说攻海岛也跟攻城一样,登上去就是胜利,可为什么就不能迅速占领呢?
是敌火力点根本就没有摧毁,还是有更多隐蔽的堡垒?
田军副团长呢?后续的张志勇政委呢?还有277团在哪?这海上作战,通信员用不上,船被击毁,报话机早不知落在哪里,与师指根本无法联系!
耳边只有枪炮声与风浪击打礁石的轰鸣声。
他感觉好像有孩子在哭,声很细很轻。再一听却没有,是幻觉。他想到身怀六甲的爱人,她也来到福建。孩子不知还有几天能生,也不知是男是女,要能看一眼多好。漳厦战役前他跟爱人说,生个男孩将来好当兵。他喜欢当兵,喜欢打仗,只有男孩才适合打仗。这次鼓浪屿战斗,跟过来的女护士几乎全倒下,还有个刚结婚没几天的女护士。
鼓浪屿日光岩上,枪声渐渐稀疏。是271团上去了,还是上去的又都倒下?
王兴芳不再想了,他实在太累太困乏,他要睡了。
身边的卫生员与参谋见团长闭上眼睛,呼喊着团长哭起来,哭声却被又一阵激烈的枪炮声与更大的风浪淹没。
汤恩伯与刘汝明、毛森等人防守厦门岛,对来巡视的军政要员与犒军慰问团夸下海口,说厦门岛固若金汤,守3年没问题。此前,蒋介石曾多次对汤恩伯等训示,申明厦门与金门对党国极为重要,台湾是头颅,福建诸要地是躯体与手足。福州、泉州及漳州皆失,只剩厦、金两岛护卫台湾,倘若再失,党国将无立足之地。
其实,汤恩伯等人何尝不知厦门岛重要?只是共军攻势凌厉,国军望风披靡,枪炮一响,草木皆兵,哪里还有勇气抵抗!吹嘘固若金汤能固守3年,枪炮一响,却两天即失守。
16日这天,台湾犒军慰问团正在厦门岛。他们昨天下午从基隆起航,抵达后被安置在“大中旅社”,按日程他们正在司令部驻地参加汤恩伯的欢迎晚宴,岛上军政要员有头有脸的人物均在席中。宾主各自入席坐定,刚上几道菜,突然响起炮声,慰问团惊悚。
有要员解释,共匪炮击是常事,不会打到司令部这里。
随后,楼上有人到大厅跟汤恩伯耳语,汤恩伯即上楼,一会儿下来。他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时断时续的炮声给慰问团带来不安,有时还听见枪弹啾啾声。汤恩伯再次被叫走,这次他没有再下来。
炮声不断,似乎能够听出弹着点很近。电灯熄灭,宴会乱了,众人慌张涌出宴会厅。
司令部副官用车把慰问团送回旅社,并告知前线吃紧,不要出去走动,需要转移再派车来接。此时副官没有明说共军在厦门岛北面的高崎登陆,正纵深进击。他们也不知道共军进攻鼓浪屿,汤恩伯把预备队一个师调往西南方向防御。
谢汉儒躺在旅社思绪很乱,埋怨连震东举荐他当慰问团长。他弄不清共军如何势如破竹,国军却不堪一击。他当然也不知道共军兵团司令叶飞就是叶启亨,是他从南洋回国的舅表兄弟。其实知道又怎样,有谁能当说客劝退共军?他不知道旅社有没有危险,但慰问团是台湾各界精英,还带来30万白花花银元,总不至于被抛弃在这里而不管生死吧?
正想间,忽然来电话,是毛森打来安慰大家的。
午夜时分,慰问团被紧急转移。车灯不开,喇叭不响,众人不知去向何处。
天空不见星星,偶尔可见彩色信号弹划破夜空,也听得见远处稀疏的枪炮声。
车停下来,才知是厦门大学工学院。但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到处是岛上转移来的政要及家属。随后,司令部副官又来把他们转移到何厝海滨,汽艇再把他们接到军舰上,慰问团终于化险为夷。
汤恩伯等人见大势已去即仓皇出逃。此时正值退潮,他焦急地等在厝垵海边,踱来踱去,却迟迟不见游弋在近海的军舰派舟艇接他。他大骂舰船指挥官,不顾一切地用报话机明语呼叫。
我前线指挥所截获此重要情报,即命追击部队赶赴厝垵海边,竟然一时联系不上最近的追兵。汤恩伯几成瓮中之鳖,却侥幸逃脱!
厦门岛凡是能够出逃的海滩与码头,都乱成一片。
乱哄哄的曾厝垵海滨,不远处即厦门大学。解放军正在往一座红色大楼收集武器等战利品,往场院押解俘虏并集中那些来不及撤退的眷属勤杂人员。闲着没事的战士在休息,有的在擦枪。更多的士兵在海滩与浅水中捡拾白花花的银元,百姓也在捡拾。这些银元是仓皇装船时散落的,部队捡拾几万块。
274团黄冠亭团长见周志坚军长过来,即立正敬礼,报告该团正在海滩打扫战场。
正在这时,“啪”的一声枪响,子弹穿过军长的裤脚,好险!
黄冠亭大吼一声:“谁乱打枪?我枪毙他!”
“报告,是我擦枪走火的。”一个班长站起来,走近团长,浑身直抖。
周志坚军长摆摆手说,“算了,没事。”他爱惜这支从胶东拉出来的部队,他更喜欢战士敢打敢拼,忠勇直率,这点小事没啥了不起的。
黄冠亭瞪了那班长一眼,严厉批评:“幸亏打在裤脚上,要伤着军长就毙了你!”
擦枪子弹要退出枪膛,许多人却不这样做,他们怕突然有情况。
再说鼓浪屿登岛失利。
当天后半夜,随海潮漂回的船只,有幸存的战士报告情况,高锐师长大惊。虽然有预感,却想不到损失会如此惨重。尖刀“济南第二团”遭此打击,他真想当众大哭一场。
次日拂晓,赵讲让率第二梯队273团至嵩屿东侧,请示下一步行动。
高锐命该团撤回原驻地。天亮后,敌机与军舰封锁九龙江口至鼓浪屿海域,91师炮兵还击。此间,厦门岛战斗进展顺利,当夜守敌动摇混乱,大部被歼。
17日凌晨3时许,高锐令273团派一个营从鼓浪屿西北作侦察性进攻,拂晓登岛成功并占领燕尾山。至8时,俘敌千余人并占领鼓浪屿,但高锐却高兴不起来。生龙活虎的官兵,一个个,一群群,竟像还在身边一般,他数不过来:
团长王兴芳,宣传股长彭润津,供给处副主任林华亭,军需股股长王炳林,教导员于连沂,副营长吕福臣,还有271团、277团八个连与师炮兵营2连的众多官兵,还有新华社随军记者赵耕三与很多医生护士,以及众多船工……
一仗损失2000多人!这无法弥补的惨重损失,就像一块巨石压在91师与“济南第二团”的头顶,让人惋惜痛心!
“……骨埋玉岛木兰白,血染金沙凤树红。三十年前故战地,独凭碧海悼英雄。”
无以形容高师长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有多深,难以忘怀。
这位从胶东走出来的将军,多想保护好可爱的家乡子弟,可那么多人却在共和国诞生的日子瞬间倒下。这些久经战争考验的精英,海战中在不能发挥威力的木船上含恨倒下,在无强大火力支援的岛礁倒下,令人悲痛呀!
尽管战后兵团对鼓浪屿战斗意义给予充分肯定,其在整个厦门岛战斗吸引汤恩伯的机动部队,为主力登陆厦门岛创造战机,但这却无法抚平91师乃至31军的巨大伤痛。
但对叶飞来说,他没料到更大的伤痛还在后头。
厦门岛失守,蒋介石大骂汤恩伯无能,急召陈诚商定守金门岛对策。陈诚说,准备调潮汕地区的胡琏兵团增防金门。
叶飞兵团把攻打金门岛任务交给28军,该军留守福州一个师,即以29军85师顶替。因军长、政委留在福州养病,此战由副军长肖锋与政治部主任李曼村指挥。进攻时间,10月24日夜。
金门岛在厦门岛以东,离厦门岛近在咫尺,由大、小两岛组成。小金门约15平方公里,大金门有120多平方公里。从高处俯瞰,小金门像头,大金门像四肢伸展的身子,腰部细窄。金门岛距离澎湖列岛与台湾大约三四百里远。
按陆地攻坚战来说,拿下金门岛没有问题。这是诸多高级指挥员的习惯性思维。
他们忽视了制空权与制海权。倘把此战与山东军区攻取长山岛来比较,敌我双方条件相差甚远,与刚结束的厦门岛之战也有许多不同处。但指挥员求胜心切,致使教训惨痛深重!
当夜,82师244团并加强一个营、84师251团与29军253团,分别由大金门北面的后村、莲河及大嶝岛等地出发,于午夜后1时40分,在兰厝及垄口一带、湖尾乡与古宁头等地陆续登岛成功。各团独立作战,向岛内纵深猛插。因船只不足,竟无师级指挥员随第一梯队登陆!
几十分钟后,海水退潮,上百艘船全部搁浅。
第二梯队与第三梯队正焦急等待回返船只,至晨6时不见一艘船影子。后续增援部队只好用仅有的几艘船载四个连增援金门岛。
敌机与炮舰发现搁浅船只,一阵狂轰滥炸,宝贵的船只连同船工被全部报销。
登陆部队三个半团9千余人成为孤军,此时守军已由1.2万人增至4万多人。
26日这天登岛部队与守敌进行残酷的攻守争夺战。夜晚,几位团指挥员商定将部队分散开打游击,28军回电:同意退出战斗,并想法撤回大陆。但突围至海边的部队却找不到任何渡海工具,部队只好返回准备到岛上山区与敌周旋,但被发现遭敌炮火拦截,随后被合围,激战中除少数人突围进入岛上山区外,非阵亡即被俘,登岛部队全军覆没。
风萧萧兮海水寒,勇士一去兮不复还!
三个半团,9千余人,那些伤者无力反抗。在大搜捕中或被枪杀或被活埋,那些指挥员与共产党员,也多遭杀戮。
苍天无语,大海沉默。
巨大损失令兵团震惊,令野司震惊,令中央震惊!
悲壮,悲叹,悲剧!解放战争以来,国共交兵罕见的悲剧!肖锋与李曼村从军指挥所匆匆赶来厦门兵团司令部见叶飞,两人面色苍白,失声痛哭。叶飞脸也很难看,见他俩如此,便正色道:“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
两人还是忍不住,叶飞不再发火。金门战斗失利,直接的指挥者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作为兵团司令也难辞其咎。他对两人说,责任有他承担,两人要振作起来,尽快安定部队情绪,准备再攻金门。
之后的检讨会议,从各军到兵团,再到野司,该负的责任都主动承担,并逐级请求处分。这也是我军优良传统,详情不必多言。
金门之战给败逃的国民党一剂强心针,蒋介石似乎看见局势逆转大翻盘的契机。
但半年后,海南岛与舟山群岛却先后解放。随着解放军空军诞生,拥有东南沿海部分制空权,诸多岛屿也相继解放,但唯独金门岛却始终未能换下青天白日旗。
叶飞很遗憾,刻骨铭心,他很想拿下金门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