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回忆录2(苦难的童年)

hippochin 发表于2016-03-16 20:03:45
我出生的这个农民家庭虽然贫穷,但却充满着和睦与温馨。
祖父秦钧荣是个篾匠,手艺精湛,为人本分厚道,常挑担走四方,为方圆几十里的百姓编筐扎篓,深受乡亲们的爱戴。据说爷爷篾编手艺有一绝活,老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爷爷编的竹篮真能提水。可是,编扎篾活挣得的几个血汗钱,还不足缴纳那些苛捐杂税。他作为一家之主,实在是难以养家糊口。祖母姓叶,娘屋也是穷苦人家。穷人家的女儿是没有名字的,嫁到秦家后就叫秦叶氏。祖母是个心地善良的农村妇女。父亲秦涵元,为人善良老实,也有一手祖传的篾匠手艺,同时还是个种田的好把式,因为家里的地少,常外出给人家打短工。母亲陈顶芝,和婆婆一样勤劳贤慧,能织一手好布,就靠家中那台破织布机,帮人加工织布,换点钱粮,同时还带着我们五个孩子。
两间破屋,一斗①薄田,这就是家里全部仅有的财产。大人们辛勤劳作,克俭持家,吃糠咽菜,但还是维持不了全家人的最低生活。自我记事起,印象中就没吃饱过肚子。祖父、祖母辛劳过度,终于双双病倒了。家里有病人,天好像一下子塌下来,重担全落在父亲和母亲身上,日子更加艰难。家中太苦太穷,祖父母病了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床上干熬。在我参加革命前,两位老人相继去世了。
我有个叔叔叫秦涵亨,那是个铁打的汉子,刚强耿直,一手好石匠活,十里八乡都知名。 他打碌碡,凿石碾,汗珠落地摔八瓣,就这样也混不上一口饱饭。婶娘拖着一个小妹妹,在贫困的苦日子里硬捱着,度日如年。终于有一天,婶娘不堪生活的重负,也病倒了,不久就撒手人寰。叔叔带着幼小的妹妹无法生活,不得不含泪将妹妹送给人家作了童养媳。
叔叔成了孤独的单身汉,常一个人在外闯荡,凭着石匠的本事吃饭。那真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饿不着。叔叔很喜欢我,在外干活挣些米饭,常常舍不得吃,晾干了带回家后,再塞给我。叔叔在外跑得多,见识广,一有空就给我讲那些他听来的故事,比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忠良岳飞抗金杀敌,精忠报国;水浒一百单八将聚义梁山,劫富济贫。叔叔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能人。
在男性中,我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有两弟弟。幼时听大人们讲,在黄安,秦家本是个大姓,祠堂就有好几处,主祠堂在七里坪。
旧时讲究姓氏宗派,一个姓氏宗祠里,非常强调长幼有序,姓名中的字派就可区分辈份,秦家祠堂排列的字派为:
       光載鈞涵懋,輝基鉅澤乘,煬珍銓汝業,煥起錦添林,
       熏緒鍬溪植,榮封鎮渭來,耀先鉗治柄,燮理鍊鴻材。
我属于“懋”字派。我那一房大概是幺房,所以辈份较高。秦氏宗祠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叫我“叔叔”、“爷爷”的大有人在。可因家穷,辈份再高照样挨饿受冻。祖父曾对我讲:据上辈人说,我们祖上原是读书人,宋代时曾中进士,还被封为太学博士(实据秦氏《太原天水谱》家谱中记载,上溯北宋,祖上是秦观②),现在家里穷,要是有钱真应让孩子们读书。为了这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祖父给我取名为秦懋书,小名书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愿望啊,名字里都带“书”,可想而知,家人是多么希望我脱离贫穷,成为读书人啊!
由于家里穷,自家的一斗田收的粮食哪里够吃呢,父亲又佃种地主的三斗田。家乡那地方的土壤是红色的粘土,并不肥沃,一般是春夏雨水多,秋冬雨水少,但经常风不调雨不顺,有些年份出现伏旱,有时伏旱连秋旱。当时的水利条件差,老百姓们都靠祈盼老天吃饭。佃来的地里,佃农们一般只种部分水稻,收的谷用来交租,大半都种植红苕,供作自家全年的口粮。不管年景好不好,秦氏宗祠的族长、地主家天天吃的是白米饭,佃户穷人家天天吃红苕,有时红苕不够吃还吃红苕的藤叶。每年交租如过虎狼关,风调雨顺的年景尚过得去,如遇灾年,租子交不齐,挨打受骂不说,那日子简直就没法过。
记得那年的光景不好,先旱后涝,我家佃租的地除了长草,颗粒未收。佃租的地要交租,交不上就要借,不借债是无法生存的。爷爷奶奶病在床上,家里揭不开锅,还要上缴租粮,那日子真是难过!生存是人的本能,哪怕能争取多活一口气,总不能等着饿死冻死呀!我家向债主借了一点钱粮,为还这高利贷,八岁的懋保哥哥给人放牛、帮工,以身抵债,离家一去就是好几年。哥哥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他肩头上磨出的血痕,让我总也忘不了。
我八岁那年,也开始给人家放牛,第一年只给饭吃。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少我一个,就少了一张嘴,能在外面混碗饭吃也是大幸了。
我家世代就穷,刚记事时,祖父教给我唱当时流传的一首歌谣:
冷天无衣裳,热天一身光。
吃的野菜饭,喝的苦菜汤。
麦黄望接谷,谷黄盼插秧。
一年忙四季,都为他人忙。
那年月,农民们一般都缺吃少穿。他们饥饿无粮,就采野菜、树叶、野果以充饥。天冷无棉衣,就偎稻草、打柴生火以御寒,过着近似原始人的生活。看看别人,看看自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问过父母:“为什么秦懋经家那样富,我家这么穷?”
他们回答说:“我们家祖坟没有选好地方,所以穷。”
我反问道:“他家也姓秦,和我家在一个祠堂,是一个祖坟呀!”
问得大人们无言可答,只说是“命不好”、“八字不好”。这些回答都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问。
我所说的秦懋经,比我大三岁,是秦家祠堂的同宗,家境很好。他的父亲秦涵林原是晚清的秀才,按秦家祠堂的辈派排列,老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也就叫他伯父。其实这老先生为人还不错,算得上是位乡间的开明绅士。秦涵林开了间私塾,一些家境不错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那时侯,乡间一些家境殷实的家庭将孩子送去私塾读书,多半都是送田亩给私塾先生做学费,所以秦涵林家的田地也越来越多,在我们村里算得上富裕了。
私塾里有三十多个学生,看见别家的孩子能上学读书,我是多么羡慕啊。我放牛有时故意绕到那里,在门外偷听私塾先生讲课。
一天,读书的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几个人为几个字的对错争论不休。我站在旁边,一口气将那几个字读了出来,并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出来。秦涵林老先生见状大为惊讶,他找到我父亲说:“书庭这伢很聪明,你要让他读书识字呀。”
父亲苦着脸说:“穷人家的孩子,哪里有钱读书啊?”
秦涵林说:“书庭来上学,我少收钱,他只要来我家干活就行。”
我满心欢喜,真想去读书,哪怕以身抵债也行呀!
也许父亲有父亲的顾虑,我家穷,送孩子读书既没有钱也没有地可送,欠人家的人情没法还。犹豫了好半会儿,婉拒道:“穷人家的孩子没那福份,算了吧,还是让他多帮帮工,为家里多挣口饭吧!”
我知道失去了读书机会后,懊丧与愤懑一齐涌上心头,怨天怨地,但毫无办法。心里想到:秦懋书呀秦懋书,你这真叫秦“冇”书哩。
我给人放牛几年,第一年仅挣碗饭吃,第二年获得一顶草帽,第三年才挣得一串钱。那年月吃的糠菜饭,穿的褴褛衣,见别人吃米饭,真是馋涎欲滴,然而最让我眼馋的是看见别人的孩子上学堂读书而自己不能。
记得一天,我放牛在私塾旁徘徊,学堂里的孩子趁私塾先生不在时出来寻衅闹事。他们骂我,欺辱我,说我穷光蛋还想念书,做梦都做错了。我人穷,可志不短,早就憋着气没处出,我丢下牛绳冲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们依仗人多势众,揪我的头发,把我那补丁摞补丁的褴褛衣撕成了布条衫。别看我个子小,可我越战越勇,把那带头的小子打得鼻青脸肿。他们一伙人全被我撵进了屋内。石子从屋里飞出来,打在我的头上,鲜血直流,我毫不示弱,抓起屋外的稀泥巴奋起迎战,他们招架不住全都躲在桌子下面了。我还不解气,不停地扔泥巴:“叫你骂!”我边还击边咬牙连说:“叫你骂!”那窗上、墙上、黑板上绽开朵朵泥花,他们的课肯定没法上了。
太阳落山,我牵牛回家,有两个富家子弟的家长在我家告状,那时侯,有钱就有理。他们凶狠狠地要父亲摆酒赔礼,还要赔钱,若不答应,就要告到族里。我知道闯了祸,晚上挨了父亲一顿狠揍。父亲不得不借钱举债平息了此事。我恨天恨地,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恨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恨我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我的童年没有幸福,只有苦难。人生的道路为什么这样的坎坷?               
① 当时黄安农村常用的土地计量单位是:升、斗、石、亩。10升为1斗,10斗为1石,2.5斗为1亩,1石为4亩。
② 秦观(1049—1100),北宋词人,字少 游、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其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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