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斌全回忆录之三:当选乡长

慵懒餐后 发表于2018-05-03 11:43:21

   1921年至1933年的十几年里,我除了务农之外,农闲时也做点小生意,有时也应聘到小学里当教师。和王荣宣父子几个回合的较量,不仅使我长了见识和胆略,而且在运南也有了点名气,在群众中有了一定的威信。

    秦茂彬原是万仓乡的副乡长,因官司在押几年,一直都由王学猛之子王长济一手遮天。为装潢门面,想找个副乡长“帮帮忙”。33年12月某日发出通知,于某日到王长济家选举副乡长。这时我在孙庄当教员,褚思惠找我商量说:“你带几个学生,我带几个村长,在途中商量好,到王长济家我先说话,就说正副乡长一起选,选你当乡长,选李金山、褚庆福当副乡长。”

    这天’下午三点,三十多人到了王长济的父亲王学猛家。客屋里拾掇得窗明几净,王学猛泡了龙井茶,拿出一条哈德门牌香烟,他父子俩倒茶递烟十分殷勤。人到齐后,褚思惠站起来说:“乡长招呼咱们来选举副乡长。”转过头去问王长济:“是不是?”王长济忙答:“是的。、”王学猛也连声说:“不错不错。”褚思惠又说:“我个人的意见是这次投票连正乡长一起选。”话还没落,大家一起拍手说同意。大家写票期间,王长济父子把烟茶拾得一千二净。选的结果我是正乡长,李金山、褚庆福当选副乡长。褚思惠等人把选票带到区公所,请区长报县政府加委。而区长宋俊卿却说,没有上峰的指示选举无效。诸思惠等人说:我们是门后的铃铛听梆声,王长济叫我们选的,选上他有效,选上别人就无效。我们到县政府讲理去,我们还要查查区公所要的地方垫款,县政府是否同意摊派了。这下正戳着宋俊卿的要害,他一面叫人锁门,一面叫助理员张兆林托陈本朝找我们说事:“三日内由县政府按选举结果加委。”我们也答应不查他的帐。这样,我就一面当小学教师,一面当万仓乡乡长。

    万仓乡全境计有郝楼、刘庄、万年闸、万年仓、楼子、大小花场、新河涯、丁庙、孙庄、顿庄、谢庄十二个村庄,南靠新河,北靠大运河,年年受淹。我任乡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兴修水利。34年春,动员全乡村民从郝楼到孙庄开了一条排水沟。沟的两岸不再积水,全都变成了良田。乡境内有万年闸、丁庙闸和顿庄闸三座大闸,五条从运河往外出水的南北沟,即万年闸的对沟子,万年仓的凤凰嘴,小花石场的破桥子,孙庄东的金沟子和顿庄西的三碑桥这五个出水口子。

    1935年夏,黄河在兰考县决口,黄水流入运河。7月,峄县县长刘化庭接到韩复榘的命令后通知沿运各乡迅速就地取材,将河口堵上,免遭水患。我接到通知后,立即召集十二个村的村长研究分工。动工后我巡回检查指导。我们采用了先打木桩,排好秫秸,然后填土的办法,直到把土屯到和堤坝一样高。7月上旬动工,河水天天上涨,7月下旬运河就满漕了。我日夜警惕,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一天早上六点,我看见人、畜、鸡、狗自西边跑来,知道三义乡境内的河堤决了口。我马上找来我胞弟承惠,套上三犋牲口,在对沟子东岸耕起松士,叫来人加高东岸,逼着洪水顺对沟子入河。不久北岸也开了口子,往北四、五里地都是水,唯有我乡安然无恙。对沟子东堤成了拦水屏障,也成了交通要道,行人车辆畅行无阻。八月初一,水势基本稳定。村长褚思惠提出:“一个多月连个集都没赶,口子已经堵住,河堤已经修好,请放一天假,让大家休息一下,五个口子如果有一处开的,由我负责。”我也认为不会出事,就同意了他的要求。中午,我正在涧头赶集,忽接到孙庄的报告,金沟子有地方漏水。我骑车急忙赶到,见丁庙的贾大义等二十多人正用麻包装土堵口子,口子还在扩大,离沟百多米的一座坟子,眨眼之间被冲光。这时西边驶来一只黄侉子船,我把船叫到岸边,问船主这只船值多少钱,船主要价五百元。我没迟疑叫速卸下货来,撑到决口处,往上装土,水流基本被堵住。又拼命地干了一夜,才完全堵住,大家松了一口气。但又议论纷纷,议论最多的是孙庄的地主孙三,他家有三百多亩地,一夜没出工,连个面都没见,要求我一定要处理他。我把此事报请县政府,县政府下传票传孙三“限日内来府听审不误”。孙三急忙托人说情,愿出五百元现款偿还船钱。我同意遂呈文撤销此案。

    自7月至9月,河水天天见涨,我乡河堤不断加高加固,方保无虞。东边的草桥乡、太平乡、花山乡却黄水横流,花山乡乡长王锦文向县府控告我“对顿庄三碑桥口子不管不问,有以邻为壑之嫌”。县府批示:“呈悉,查顿庄所开口子为万仓乡最东,亦为花山乡最西,两乡出夫均有不便,拟由受灾乡出款,无水乡出夫,县建设局督办。不日派员到顿庄同各乡协商。此批。县长刘化庭, 1935年9月×日。”

    峄县建设局王震九到顿庄后,召集三乡乡长和我开会商量堵口事宜。草桥、太平、花山子三乡出款,旺庄、多乐、影山三乡出夫,由我负责工程指挥。我当场讲了施工方案,急用的三百元钱由建设局暂支,以后由三乡偿还;建设局派员监工。

    经过认真准备,三乡的民夫和乡长按我通知的9月13日齐集工地。我讲:“黄河开口子运河两岸受灾,多乐、旺庄和影山乡来人筑堤实为邻里相助,确有不少麻烦,我想麻烦要分担些才好。我们三天就能把口子堵上,今明两天装袋子,两人一天装满五包土,缝好。每天早完成早回家,晚完成晚回家。15日用船装袋堵口子筑堤,这个任务能不能完成,全靠大家出力流汗,使草桥、太平、影山三乡能把麦种上,确为人定胜天之功。”我讲完,大家干得非常起劲,三百袋土两天装完了。15日船一到,每船五十袋,六船装完。二百袋筑堤,一百袋堵口子,一上午就完成了,大家高兴得直拍手。

    当乡长期间,我深刻地体会到,由于当地教育落后,农民中识字不多,政令难以执行。尤其当他们受到欺侮的时候,不是逆来顺受,就是束手无策,所以豪强劣绅得以恣意妄为。农民虽然有上学识字的要求和愿望,但是,学校太少,且多被土豪劣绅把持着。当时运南属峄县六区,六区范围内有不少无僧庙产,我就没收这些庙产,筹办高等小学。这些庙产大都被地主豪强所占有,王荣宣等想告我正愁找不到茬口,于是他们就借机兴风作浪。他们把其他庙里的僧人安排到无僧庙上,就说庙里有僧,鼓动庙里的僧尼和施主一齐告我。我应诉最多的时候,一天出庭七次,全都一庭或两庭了结,唯有三义乡乡长张兆棠指使的姚德法的老婆告我一案迁延的时间长。张兆棠是圣府的女婿,运南巨富,时任六区联庄会会长兼三义乡乡长。35年10月峄县县政府要三义乡派两辆牛车去河南兰考县运石头堵黄河决口,张兆棠越乡向我万仓乡要了一辆车。我和车主张玉田告到峄县县政府,县长判他拿五百元将这辆车和牛赎买下来,因此他挟嫌找我的麻烦。

    我和姚德法之间的嫌隙本为一件极小的闲事。34年初夏,万年闸孙葆献之子孙承耀,同王嬷嬷的外孙,姚德法的长子姚大孩一起到地里捉蚂蚱喂麻雀,一只蚂蚱飞到一个土坑里,他俩把蚂蚱捉住后,发现一块硬东西,不像泥土。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用手把这东西挖出来,这东西的形状极不规则,就像是一锅稠糊肚倒在地上所成的形状,上面铸有“大闸吴仲必”五个字,我看是一块紫铜,但乡民们一传可就厉害了,说是块古董,比白银黄金都贵,是块无价宝。姚德法听到这些虚诞的传言到万年闸把这块铜背到了自己家里。有的乡民又撺掇孙葆献:“这块铜有你的一半,姚德法把这个东西弄到上海能卖个成千上万块钱。他指地无有,不憨不傻,能把钱给你一半吗?”孙葆献觉得有理,要了几次没要来,越要越不给,后来找到我。因姚德法不是万仓乡的村民,我推之再三,实在推不掉了,就叫防匪游击队队长王化林持我的名片去叫姚德法。我在名片背面写着:“邢成吉村长如握,今有我乡游击队队长王化林前去招呼姚德法,前来调处铜的事情,请你把姚德法介绍给王化林。”姚德法兵痞出身,软硬不吃,双方顶了起来。王化林一气之下用绳子把他绑了来。调解结果是:这块铜轮流保管,每家一月,在没出卖前就这样办,如不同意即以作霸论。双方都同意,事情到此也就完了。然而我和姚德法却结下了宿怨。姚德法的妻子王氏本来就蛮横不讲理,能说能骂,还会撒泼装死,极其难缠。有王荣宣、张兆棠教唆撑腰,更加有恃无恐。她到峄县法院告我在颜庄捆绑其夫姚德法,侵犯了人身权利,县法院判了个不起诉:她去临沂地方法院去告。我到庭应诉时检查官没问别的,只问:“孙承才你打这官司干么?”我答:“我不是原告,她告的我。”检查官又说:“你托人说说就算了。”我答:“我没犯法,我也不托人。”检查官说:“你怎么不犯法?”我说:“我没到颜庄绑她的丈夫。’’检查官有意大声说:“你去不去都一样。”接着又小声对我说:“你用人不当。”问完我就传王氏。检查官问她:“你告孙承才干什么?他又没去颜庄。”王氏说:“孙承才去与不去都一样。”检查官对书记官说:“记好这句话。”遂连双方的证人都没问就结了这场官司。学校还是建了起来。

    1935年9月,山东省政府命令撤区并乡,六区原来的二十乡一镇并为九个乡。万仓乡、影山乡和涧头镇并为影山乡,选黄敦德为乡长,我为副乡长,区长宋俊卿离职返乡。36年6月,六区成立乡农民学校,派来的校长一个叫张昭吉,一个叫张侠村。孙次纲负责民政,领导教育。农民学校一是建立一年制速成班,另一个任务就是训练武装干部,半年一期,结业后分到各乡训练一个月的壮丁。

    这年9月张昭吉约我去峄县建设局交贷款,在县政府门口遇见孟子英,他对我说:“办公室正等你呢!”我到办公室一看黑板上写着一个题目:“用何方法领导乡村生产?”我写了“妇女放足,兴修水利”八个字的答案。晚上九点张昭吉回到旅店对我说:“你考上花山乡乡长啦。”因为当时又改为大乡制,六区分为四个乡,考取了三个乡长。

    花山乡由原来的花山、万仓、草桥、太平、多乐五个小乡合并而成。乡驻地有农民学校,校长由乡长兼任,所以我既是乡长又是农民学校的校长。乡长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是管理田亩赋税,一年催纳两次银子;二是登记各村人口,包括姓名、性别、年龄等,也就是编制户口册子,还要登记有大车的户主姓名。大乡乡长的月薪为二十五元六角,另有每天伍角钱的出发费,领则有,不领则无。我又定了几项土政策,一、不受请、不收礼,到各村去饭包里装着饭,自行车上挂个水壶。二、村长到乡里开会吃一顿饭交三角五分钱。三、每十村选出一个庄长主任,一般公事只召集他们开会。四、止边向乡公所摊派的捐税,乡公所向各村张贴布告,完成任务不额外增加。五、辞退乡警,催要田赋或办其他公事自己亲去,实在忙不过来就临时找人,不付报酬。我这些办法减少了开支,公开透明,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很得农民拥护,但是王荣宣总忘不了找我的麻烦。

    1937年春,韩复榘向各县要壮丁,规定有三百亩以上土地而且家有四十岁以下男子的户应征,本人不愿当兵的可觅人顶替。我查看原草桥乡移交的选民册,王克均正好四十虚岁,符合应征条件,据此写条子通知王克均当兵。王荣宣从未出过差、出过钱,他一面按条子上的要求花了一百元钱觅了个姓蔡的顶替,一面找刘永寿控告我。罪名是挟嫌报复征四十岁以上的人当兵。他是县里告、专署告,告到省里还不算完直告到中央。把我写的条子照了像贴在状子上当物证。而户口册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不满四十周岁,铁证如山。告了一大圈子,最后得到三个字的批示:“应当征。”

    37年“七七”事变全国震动,11月撤销了农校,12月川军将领王铭章率部在运河南岸构筑工事。韩复榘弃守济南、黄河、泰安和汶上至济宁的运河防线,38年1月24日在武汉被蒋介石枪决,地方形势日趋不稳。三八年旧历二月十六到四月十六三个月里,峄县全境内二十四个乡长有二十三个不干的,只有我还坚持着。王铭章在运南驻防几个月,他的军队装备很差,但纪律很好。我白天协助部队工作,夜间还要向逃反来万仓乡的老百姓发放粮食,安顿生活。三八年二月王铭章将军在滕县壮烈殉国,两下店相继陷落,二月十七峄县沦陷,运河两岸战事吃紧,两军以运河为界成对峙局面。同日,日军进攻台儿庄、顿庄等沿河要塞,顿庄暂时失守,不几天又被蒋军夺回,重修工事,增兵拒守。三月上旬,日军又进攻台儿庄和顿庄,在台儿庄巷战数日,日军败北,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战。此后蒋军撤退,运河南北陷入日军魔掌。

    三八年旧历五月初十下午两点左右,日军轰炸涧头集。一架黑色的飞机在天空盘旋数周后投下十几枚炸弹,炸死多人,其中多为逃难者。涧头集有一座德国办的天主教堂,教友视教堂为保险地,多聚集在那里。然而日军的飞机专以教堂为轰炸目标,光教堂内就被炸死十四人。

    五月十二晚上八点我到涧头集北郊向北一看,目光所及,到处火光冲天,大批蒋军垂头丧气地从运北开来。其中有个青年军人说:“孙乡长跟我们走吧!我军用血肉换来的台儿庄放弃了,日寇马上要过来了。”我问:“你们的仗不是打得很好吗,为什么一声不响地撤退了呢?”他说:“日军南北几路对徐州形成了包围,不退就要全军覆没了。”我说:“我不能跟你们走,还得通知老百姓逃反”。我回到涧头,立即通知老百姓:“日军要渡运河占领徐州,从何处渡河,走哪条路不清楚,我们逃向哪里各自选择。”我和酒店的负责人张玉田商量:“日军过涧头去徐州不经过杜安集就得经黄邱,绝不会向正南去,我们北去许阳,那里有熟人,又隔着李山口。”于是,我们用牛车拉着粮食衣物和二十多支步枪向北许阳迸发。走了一夜,到北许阳时天已大亮,找到熟人,住在了那里。第二天傍晚,又有逃去的人告诉我们,鬼子正在北面不远的李山口。我们听说后都慌了,一边出村躲避,一边找人埋枪,其他东西就顾不上了。忙活了一夜,我跑到北许阳庄东的麦地里躲了起来,卧倒后,拔了几棵麦子,盘个圈戴在头上以便观察情况。不久见北边过来一队穿黄呢子军装的军队,掺杂着一阵阵的说笑声。一个骑在马上的军人喊着一千米放,八百米放……的口令。随着口令声,一发发炮弹落到了西山上。三发炮弹响后,我想,鬼子怎么喊中国口令,是不是孙连仲的二十六旅?二十六旅也是一色的黄呢子军装。但二十六旅没有这么多的人啊!后来走近了,吱嘎吱嘎的皮鞋声,使我确信是日本鬼子了。这时不断的有鬼子到麦地里搜索,前两次都没碰到我。我身边带了只小狗,它一声不叫。为防止它乱叫,我还要小声地唤着它。我就这样唤着狗在麦地里爬着,躲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鬼子第三次搜索走到我的跟前,我只好站了起来。鬼子问我多大岁数,我多说了三岁,说四十一岁。鬼子又问我哪里有花姑娘,我向东一指说都在那边山上。鬼子走了,我却吃惊不小,因为我身上还藏了一把手枪,若鬼子搜身,我就难以幸免了。我还是顺着麦垅向前爬,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合适,既被发现,再爬怕引起鬼子的怀疑,站起来也不合适,正在两难,突然有头牛从东边跑来,后面跟着夫妇二人和一个小孩。我乘机装着逮牛,站起来追着牛向东南跑去,一气跑到新集子,见到了我村一同逃出来的人。这天夜里我全家和同村的人住在东朱古,第二天夜里住在大吴家,第三夜住孙楼,第四夜住在郝楼不远的核桃园。这才知道郝楼的家和我与张玉田、褚思恕贷款在涧头开的酒店,早被鬼子烧得精光,酒店里的缕缕浓烟还在不住地冲腾。

    1936年3月,我和褚思恕合伙用五百元钱买了涧头集孙李氏的一处房子,开了个木厂,张玉田又伙同我利用信用社的贷款开了个酒店。蒸酒很赚钱,用一斤粮食蒸出的酒能卖二斤干粮食的钱。当天出的酒当天卖光,又不纳税,每天都有千余斤粮食的收入。我好打麻将,都输掉了,两头生意都没余下钱。他两人却办了不少事,褚思恕买了一片宅基场园和一百多亩地,张玉田用来送了一场大殡。我的两处产业和家园都被鬼子化成了焦土。

    夜里住在人家的打麦场上,因为吃饭要紧,白天就到核桃园北一里多路我的地里割麦子,运来搓掉想办法吃。十几天后才回到郝楼,仍然提心吊胆,吃饭时端着碗面朝北瞅着有没有鬼子,发现鬼子丢下碗就往南跑。日本鬼子在万年仓开始是用帆布桥过的河,两天之内在万年闸搭起一座木桥,坦克、汽车都可以通过。大部队过后仍留部分鬼子看守,一住二、三十天,直到韩庄的铁路桥修好才撤走。这些鬼子不敢单人行动,出则至少两人,且出没无常,村民们常常是一日三惊。一天上午,三个鬼子从万年闸向郝楼走来,全村男女老少扶老携幼,拎包袱抱孩子,一齐跑出了村,紧跑慢跑,一气跑到核桃园南的新河涯,直到看不到鬼子了,大家才敢坐下来喘口气。

    日军沿途烧杀淫掠,灭绝人性。烧的事例不胜枚举,所到之处,房屋几无所剩,我的两处产业都被烧光即为一例。杀,仅我所知,十五里内就有十八位无辜百姓惨遭杀害。顿庄岳邦峨兄弟四人被杀了三个,还有田兆吉、王元礼、龙丕玉、袁杨义和李大松的母亲,万年闸有刘公道等四人,刘庄有刘恒一,万年仓有一个姓冯的,杨闸关一个卖豆腐干的。逃反的人被杀了多少不好统计,只知在涧头附近的一棵大柳树底下,一家三口全被杀死。男的身边有一副挑子,里边放着锅碗瓢勺等吃饭的家什。女的像是牵一头驴,驴也被刺刀刺死,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始终不知是哪里人。百姓何辜,抛尸野外,岂不让人抚膺垂泪而三思呢?淫,更不用说,日军不管到哪里都要问“有没有花姑娘”。抢,日本军阀实行以战养战的野蛮政策,所过之处,十室九空,粮食、鸡鸭、猪羊、牛驴一概不能幸免。    

   从我亲历,知道日本侵华蓄谋已久。一、日军在万年仓架帆布桥的地方,是韩庄到台儿庄运河段最浅的地方,连当地人都不十分清楚。二、从万年闸到徐州,当时只有李山口能通过坦克,日军径直奔赴此处,无半点踌躇。三、日军烧我的家和酒店不是盲目的,因为我作了抗日的准备。台儿庄大战前,日军从顿庄败回峄城,我曾在运河里捞出十几箱“六五’’子弹,此前还从徐州李明扬处领了十几箱“七九”子弹。后来我在枣庄看到日军的档案中有这样的记载:“峄县第六区地方有力者,第一王荣宣,第二张兆棠,第三孙承才。”可见日军侵华的谍报工作做得何等全面、细致、周密、准确。

    这次事变也暴露出农民的愚昧,使我彻悟教育群众发动群众的重要。万年闸西四里杜庄有个人,外号于傻子,信奉天主教,脖子上挂块领喜牌子,对日军千方百计的讨好。鬼子一进村,他都要杀鸡摆酒,敬如上宾。群众恨之入骨,他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到1940年2月杜庄战斗中,他又提着酒去奉承鬼子,结果被鬼子刺死。兵乱之年,思想安居乐业,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不能迄求。万年闸的刘公道见于傻子如此办理能暂得一时安宁,也步其后尘而效尤,向逃反到万年闸的百姓筹款,买了口肥猪,杀好刮净劈成两半,又买了五十只小鸡,一篓子鸡蛋,找人挑着随他送给日军。适巧站岗的日军去大便,刘公道等四人擅越警戒线被当场杀死。后来找人去抬尸,没人敢去,有人想了个主意,求天主教堂的神甫带去。神甫为显示面子带着十几个人去了。离涧头半里之遥的大柳树下,有个站岗的日军,神甫没理睬,径直往前走,被站岗的日军抓住,动手就要杀,幸被同去的人以手势说明来意才放开。

    刘公道等四人的尸体抬回的当天,正巧下了小雨,我正在涧头集和张玉相等四人打麻将消遣。看二行的人当中有个王平仲,他看了这家的牌再看那家,还乱指点。他胆小如鼠,出名的吝啬,凡为公益,他是一毛不拔。张玉相有点生气了,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平仲啊!你要想弄几个钱很容易,就怕你没有这个胆。”王平仲没听出弦外音说:“怎么弄法?’’张玉相说:“还要说吗?你没听抬尸的人说,刘公道送给鬼子的东西还在那里。别的东西就不说了,光那两劈子肉你有种扛来,煮一煮卖给在场的这些人,不马上就来钱了,一个钱的本都不要花,干赚。”这些话都是戏谑他的。王平仲一声不响,我们也不知他什么时间走的。八圈麻将过后,已是半夜了,万籁俱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大家都庆幸一夜的平安。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大家一惊,忙问是谁。王平仲在外面应道:“是我。”大家听懂了声也放下了心,王克冉忙去开门。只见王平仲弯身曲背极费力地端来一个直冒热气的大盆,进屋后说:“猪肉来了,趁热趁热。”大家都惊讶得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为不使他过于难堪只好每人都买点。张玉相问王平仲:“你扛猪肉时看见鬼子了吗?’’王平仲说:“鬼子可能在柳树底下,我没看见。到那里我看见发白的东西,一摸,是猪肉,我扛起来就来了,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我一歇没歇,一气走了七里路。”张玉相十分后怕,也十分庆幸,若王平仲万一碰上鬼子是绝对不能生还的,事情该如何交待呢?我反复地捉摸:王平仲哪里来的胆,一句玩话,竟能不顾生死?结论只有四个字:利令智昏。孔子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当国家民族遭此奇耻大辱的时候,这些人想的些什么呢?我虽然真的“三月不知肉味”,然而那天晚上的肉实在咽不下去。

    守桥的鬼子走的那天下午,郝楼的苗振标被鬼子抓去送青菜,到了万年闸,又被逼着带路。苗振标回来讲,鬼子从峄城带来很多民夫,把他抓去也是充数的。看起来一百多人,实际只有几个鬼子。鬼子临出发前,把子弹箱都扔进了运河里,可能都是空的二为保密,在路上见到人就用机枪扫射。兵不厌诈,固然是兵家常识,然而百多人被几个鬼子所驱使,却令人深思,假如这百多人有觉悟、有组织,有一个振臂一呼,一齐行动,几个鬼子岂能是对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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