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文/杨锡泉)

胖胖的a公 发表于2018-05-10 17:33:27

1970年12月,我和弟弟一起告别了在浙西山区一一衢县湖南公社破石大队(现为衢州市衢江区湖南镇破石村)整整两年的插队落户生活,光荣地加入了梦寐以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两年山区农村的艰苦生活使我终生难忘,难忘的不仅仅是那段特殊岁月和经历,更有父亲对我们的至纯关爱以及他对当地老百姓的绵绵情结。

1968年12月,为了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我和弟弟被学校工宣队分配到县里最偏远的一个山村一一破石村落户。破石村,顾名思义是在山与石头中建起来的村庄,抬头见山,低头看石,真是个地如其名的小山村。那时,在树高林密的山里,还经常发生猛兽夜间出来伤害人畜的事,我们刚到的那年冬天,当地猎人竟然还射杀过一只华南虎。那个年代,由于受文化大革命“破旧立新”、“割资本主义尾巴”等极“左”思潮影响,农村生产劳动都是以集体形式进行的,干多干少一个样,出工不出力,吃大锅饭混日子,农民没有积极性。破石村集体经济非常薄弱,山区耕地稀少土壤贫瘠,粮食不能自给,主要还得靠砍伐山上的毛竹木材等一些经济作物,由当地的供销社收购来换取一点钱,再用这些钱向国家买回分配有限的粮食,农民到手的粮食也只够半年左右的口粮。除此之外,就要靠各家到稻米主产区偷偷摸摸买黑市大米,而当时国家有规定,绝对不允许黑市大米交易,计划外多余的大米必须卖给国家,否则就要受到严厉的惩处。所以山民们去买黑市大米不仅价格非常贵,还要冒着随时被抓去的风险。如果运气不好被市场管理人员逮住,不仅买的大米被没收,还要按“投机倒把”的罪名来论处。这样,山里的农民平时更多地还要靠种些杂粮、采摘野山果或打猎来维持生计,加上近乎原始的落后生产力,农民们的生活极度贫困。由于交通闭塞,这里的老百姓与外界隔绝,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少人连县城甚至镇里都没去过,愚昧落后的程度令人惊讶。更让人揪心的是疾病带给一些家庭的不幸,可以说一贫如洗,惨不忍睹!这又使刚来到这里落户的知青们,思想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从心底里产生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

我和弟弟都是衢化职工子弟学校毕业的“老三届”学生,上世纪60年代,衢化是浙江省最大的工矿企业,在全国也属于为数不多的大化工之一。由于职工福利待遇和生活条件都比较优越,所以,对我们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年轻人来说,刚到破石村,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落差实在太大了。开始时,对山区农村还觉得挺新鲜,公社和大队干部看你是城里来的人还显得客气一些,但日子一长,渐渐地就把我们按当地社员看待,派工干活一点也不给照顾了。有个别看不惯城里人的农民还时不时找些茬刁难你、挖苦你。目睹这些情景,想到将要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一腔热血顿时凉了一半,许多美好的愿望随风飘散,我们一度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真是,人一旦没有了理想和信念,精气神就荡然无存。那些日子,看什么都不顺眼,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在农村没住上几天就想着要往家里跑。我们的表现被细心的父亲察觉了。刚开始时,他只了解我们的生活和劳动情况以及农村的基本状况,没有发表过多的意见和看法,他知道下乡务农需要有个适应过程,特别是与当地的生活和劳动环境、与老乡的情感上都需要有一个逐步磨合、融入的过程。随着时间推移,父亲便开始从旁敲侧击转入到有针对性地做思想工作,时不时会对我们进行启发式的开导。记得最深的是我和弟弟那次回到家里的第二天,父亲就抽出时间与我们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山区生活艰苦,劳动强度大,什么都要自己动手,肯定不如家里舒服,我很理解,但什么是接受再教育?到农村去生活、劳动,去和农民打成一片,这就是接受再教育,这就是毛主席说的要经风雨见世面,在风口浪尖上摔打,舒舒服服接受再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农民世世代代都这么生活着,你们才下去这么短时间就受不了了,就想打退堂鼓,将来怎么能成为革命接班人呢?”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语象重锤一般,敲打着我们的心扉,感到一阵一阵地发颤,这对于我们消沉的思想情绪不啻一盆清水,恍如大梦中被人唤醒。

 父亲是个实在人,表里如一,不图虚名,从不在背后议论人,也不会当面奉承人。他教育人很少讲大道理,而是身教重于言教。平时在家里他的话不多,但是一旦讲出口肯定得办,所以我们都非常敬畏他。父亲和我们谈过话之后,那几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回味父亲说的那些话。那时,父母亲都被当作“走资派”打倒,正在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对党忠心耿耿,这也使我和弟弟更加体会到父亲说话的分量。以后几次回家,父亲与我们谈话的频率越来越高,语气也越来越重,态度也越来越严肃,让我们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精神压力,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但同时也渐渐地感到父亲的话很在理、很入耳,句句都包含着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所以,每次谈话后,我们茅塞顿开,力量倍增,都觉得象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续进了新柴,烈焰又四射起来。

山区里的劳动强度是难以想象的,尤其象上山砍柴、砍伐毛竹、树木之类的活,必须麻利不敢怠慢,否则一旦掉队迷了路就麻烦了。有时出工一整天,中午饭都得自备带着在山里吃,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只能吃冷饭,肠胃常常受不了。一天干下来真是筋疲力尽、腰酸背痛,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常年这样干没有一定的顽强毅力是撑不住的。我和弟弟之所以能咬牙坚持下来,与父亲经常不断地、及时地给予的鼓励和支持是密不可分的,在那个年代,精神力量的作用尤其显得巨大。

    人们常说“玉不琢不成器”,父亲的谆谆教诲犹如精心雕琢玉器一样,在我们的身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俗话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过父亲的话真有这种感觉,仿佛那段时间自己长大了许多,头脑变的聪明起来,眼界也开阔了,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揣摩人生的意义。每次回家,我们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主动向父亲汇报近段时间在农村的劳动和生活情况,同时,也把村里生产上遇到的困难说给父亲听,渴望能得到父亲的支持。这时候的父亲已经解放并恢复了领导工作。每当我们讲到生产队里发生一些困难时,父亲总是特别关心,问的也很仔细,就像他在厂里抓生产那样认真。父亲出身在贫苦的农民家庭里,从小就给地主放牛,受尽了各种磨难,对农村和农民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父亲经过几次详细了解,认为要改善山区农民生活,吃饱饭最重要。要吃饱饭就要想办法使有限的土地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化肥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但农民手里没有钱拿什么去买呢?父亲那时在厂里分管生产,知道厂里经常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一些不合格的废氨水下脚料被白白浪费掉,而这些废氨水仍然对农作物生长有很好的效果。于是就分批为村里免费提供一些废氨水,以对村里农业生产的支持。每次村里派人到厂里来拉废氨水时,父亲总是亲自出面接待,帮助联系,给予他们方便,那个亲热劲酷似久别重逢的亲兄弟。对废氨水的使用情况是他最关心的,所以那些日子我们一回到家,一见面首先询问的都是关于废氨水使用后的效果、庄稼的长势、下次什么时间再来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父亲的一言一语都浸透出他对农村、对农民兄弟血肉般的情感,是那么的深、那么的醇、那么的实。起初我们还有些疑惑,不是很理解,后来我们才慢慢地感悟到这情感出之于他始终不变的本色。父亲是从大山深处的农村走出来的,是农村和农民养育了他,支持了他,才有他的今天,他没有忘本,所以,他对山里农村的支持,是他以一颗感恩的心来回报农村和农民兄弟的。村里用免费拉来的废氨水浇灌水稻等农作物,确实起到了良好的作用。那两年村里的农作物产量明显提高,为此,大队干部和社员都非常感激,还特地做了两把小竹椅子叫我带给父亲表表心意。礼物虽小,但情意重啊!父亲收下后嘱咐我和弟弟一定要按价付钱,不要白拿老百姓的东西,我们都一一照办了。

父亲对村里的支持其实也是对我们最大的关爱,同时自己能为村里的生产尽了一份力而感到骄傲,说明我们已经渐渐地融入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把村里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来放在心上,从感情上与农村和农民贴得更近了。两年的农村锻炼,我们从被动消极到主动关心,从格格不入到自觉融入,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只有经历隆冬的人,才会感受到春风的温暖。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时没有父亲对我们像玉器一样的“雕琢”,恐怕很难有后来个人的顺利发展。一个人踏入社会的第一步要是能走好,对走好以后的人生道路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固本强基才能万丈高楼,虽然不能保证他以后会怎么样,但至少他会少走许多弯路。在我们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既是潜在的又是显现的,思想的变化引起感情的变化,感情的变化又引起行动的变化。对农村的生活从厌恶到喜欢,从被迫无奈到主动融入,从临时观念到长远打算,这些变化是深层次的变化,也是质的一种飞跃,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新的升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了山区农村环境美、空气好、山好、水好、人好的感觉,看什么都有一种在都市里所没有的美感,而最喜欢听到一句话是“小杨真像我们破石人”。我们的这些变化,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由于我和弟弟适应了山里的生活,回家次数越来越少。  记得第二年我们有3个多月没有回家,父母亲就反复写信催我们回去。每次回到家,父母亲反而都要劝我们多住几天,而且从生活上给予更多的关心,算是以资鼓励吧。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家里准备返乡时,父亲上街买来一些咸带鱼,亲手为我和弟弟用油煎了足足有一罐子,说:“这油煎咸带鱼吃起来香,下饭,干起活来有劲,多煎了点大家可以共享,顺便给房东也尝尝。”我和弟弟按照父亲的嘱咐,几个同村的知青用这一罐子咸带鱼应付了一个多星期的下饭菜。

父亲把思想上的教育与生活上的关心结合起来,使我们兄弟俩受益匪浅。艰苦的农村生活把我们的体魄变得健康结实,下乡前我的体重约160斤,半年下来瘦了10斤,一年后又减到140斤,最后减到120斤,但力气增加了不少。原先挑百把斤担子走不了多远就要歇一歇,后来一口气能走一里多路,而且挑的比过去还重,和村里的强劳力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我的意志变得更坚强了,思想变得更成熟了。插队落户的第二年,由于我表现突出还光荣加入了团组织,并多次代表大队出席全区、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还在大会上介绍经验体会。

那一年,在参军离开山区前夕,父亲主动和我们兄弟俩商量,下放时用国家下拨的安置费购置的房产、家具和农具等,就作为回报村里两年来的关心照顾,都留给村里用吧。我和弟弟欣然表示赞成,离开前全部都留了下来。由于我们兄弟俩都是在年底时正式被批准参军入伍的,当年的劳动报酬都还没有核算出来,队里叫我们放心,等结算一出来马上汇到部队。这一年我基本没有缺多少工,而且日工分也是村里知青中最高的,全年报酬估摸着有五六百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我参军时是直接从村里走的,由于时间紧迫,没有来得及回家告别,所以父亲对这件事并不清楚。到部队后,我把劳动报酬的事写信告诉了父母,父亲立即回信劝我把这笔钱捐给村里,算是对农村建设事业的支持。当时我还犹豫了一阵子,后来理解了父亲的用意,就高兴地照办了。现在,每当回想起这些往事时,依然能感触到父亲对村民老乡们的深情厚意。

两年的山区农村生活甜酸苦辣,现在回想起来感慨万千、刻骨铭心。“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确实是一个历史悲剧,肌肤之苦算不了什么,最让我们痛惜不己的是荒废了学业,贻误了千千万万学子学习知识的大好时光,也给中国文明进程造成了不可估量挫折和损失。但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为这一代城市知识青年以后的成长发展上了一堂生动的农村社会教育课,思想上经受了疾风骤雨式的洗礼和脱胎换骨般的改造,许多知青后来能成为国家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才与这场经历是分不开的。唐代诗人元稹有两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觉得用它来形容知青的岁月是再贴切不过的。后来我在部队的25年工作中,之所以能面对生死考验不动摇、不胆怯、不退缩,百折不挠、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一个个任务,没有给党、给祖国、给军队丢脸抹黑,这无不与两年山区农村的艰苦锻炼及父亲谆谆教诲和由此所锤炼成的坚强意志有着直接的关系。

绕堤之柳所以能翠,还在于碧溪滋养膏润之功。  谨以此文纪念敬爱的父亲辞世20周年。

2011年3月于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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