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后忆薛亭(文/钱勤来)

地瓜 发表于2018-08-27 18:40:56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196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山东师大中文系,翌年8月下放至临沂。此后,虽辗转多处,仍然还是在临沂地区工作。三十余年中,我从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乡人,结识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印象很深的一位就是薛亭同志。

我下放的时候,山东师大中文系的领导找我谈话,说你可以选择单县和临沂两个地方中的一个。其时,我从上海来山东才一年多一点,饮食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就问:哪里有大米?领导答曰:临沂有的是大米。我表态:就到临沂去。这样,我只身一人,冒着炙人的热浪,转道兖州来到临沂,而至今没有到过“鸡鸣听三省”的单县。

到临沂后,分配在临沂师范任教。令我惊喜不已的是,大米的确很多,米质比上海的大米要好得多。当时临沂师范是地直学校之一,每次地委、专署召开大会就通知全体教师去参加。在我来临沂不久,我们又去开会。这一次大会在临沂历史上大概是非同小可的一次。是陈永贵同志来临沂作报告,中心会场在专署礼堂,我们则在分会场临沂剧院听报告。会后,大家要一睹陈永贵的风采,蜂涌而出。那时候的人穿戴都很朴素,陈永贵头包羊肚巾,远远地向人们招手,他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人们告诉我,他就是那个在临沂地区首倡“学江南种水稻”的地委书记薛亭。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成了一种普及的平民行为,而各级领导则备受冲击。当时,我也有一个红袖章。因为在当时你只有拥有这种时髦的红箍, 方能被人认可而自由出入各种“革命”场合。有一次,我在地委门口看到一群人正在围观。进去一看,原来那里放着两辆车,一辆是苏制伏尔加轿车,一辆是军用吉普车。有一个人在做义务讲解,说,这是薛亭的车,是修正主义,是做官当老爷。现在看来,那个时候的人们“幼稚”得可爱,形而上学得可笑。堂堂一个地委,管辖着七百多万人民,就这两辆座车,不正是有点寒酸吗?而就是这辆吉普车,二十余年后,薛亭的女儿在一篇文章中记载道,薛亭是从来不许子女们坐这辆车的,他自己也极少坐。到郯城出发,居然骑了一辆大国防自行车,风里雨里,来回奔 波。更为巧合的是,就是其中一辆小车,前几年,我在一家修理厂里又见到了它。这家修理厂是我一个学生开设的,他指指趴在地上的伏尔加说,修修,还能在临沂城跑跑。我不知道这辆曾是临沂地区最高领导的座车,怎么辗转来到这么一个小小的修理厂的。前后相隔二十余年,与它再度相逢,车在人亡,真叫人生出无限感慨。

再以后,我成了家。岳父家在城隍庙附近,与薛亭家所住的地委家属院,仅为一墙之隔。我妻子的姑姑是一位街道干部,闲谈之间,说起薛亭、田致祥(当时的地委宣传部长)等领导干部。殊不知,他们之间十分熟稔,仿佛就是一般邻居。据姑姑讲,薛亭、田致祥称呼她为“大娘”。其实,姑姑与他们的年纪不相上下,只不过是她满头白发使她沾了便宜。 薛亭、田致祥有时还上她家坐坐,唠唠家常。这就使我有点惊讶,一个地委书记居然还到平民百姓家去串串门子,嘘寒问暖,使我想起了焦裕禄的作风。我感触很深的是,薛亭在临沂人的心目中是一位德高望重、平易近人的好领导。文革初期的临沂人在思想感情深处并没有被当时铺天盖地、连篇累牍的批判性文字所左右,包括知识分子在内。他们谈起薛亭,语调多是称颂的、轻松的、公道的,谈论的地点是家庭、学校。而此时此刻的薛亭,正处在他生命的艰难时分。对薛亭的初步印象,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如此这般的潜移于我的意识中的。

薛亭复出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视察临沂各地的水利工程。临沂是有名的革命老区,“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沂蒙人民,曾经创造过光辉的业绩,在中国的农业史上写下了灿烂辉煌的一页,这就是:以愚公移山精神,重新安排沂蒙的山山水水。临沂地区稻改的成功,使沂蒙山的名字再一次在长城内外引人注目。而这样的稻改,正是薛亭在主持临沂工作期间搞起来的。他带领地委一班人,动员群众,发动群众,经过几年的努力,把江南的水耕作业奇迹般的北移到沂蒙山区,而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从此,沂蒙山人吃上了白灿灿、香喷喷的沂蒙大米。上海市农业展览馆设在原中苏友好大厦,我大学毕业后已知道分配到山东。去附近书店购书,曾跑马观花地看了一遭。可惜,我当时对临沂毫无印象,而且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到那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去度过一辈子。若干年后,回想起来,对临沂的展览版面依稀有点朦朦胧胧的印 象。其实,我在上海的时候,临沂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大米了。薛亭跋山涉水,看到因文革遭到不同程度破坏的水利设施后,心情格外沉重。有一次,他谈起这件事,焦虑的脸上挂着一种惋惜和遗憾。他认为,这样的设施,无论什么时候也是不该破坏的。

薛亭复出后,我们之间的接触并不多。他是一位言行谨慎的干部,尤其是他在那所谓被“结合”的时期,因此给人一种深沉、厚重的长者的感觉。只是有一次,他脸色庄重地告诫我们几个年轻人:往后说话要小心,运动总是运动。其实,薛亭凭着他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敏锐的政治眼光,“文革”伊始,他虽然不理解,但他内心自有一定之规,相信党和人民会作出公正的评价。所以,他处惊不变,在艰难的时刻,心里装着人民的事业。他的这种态度,使我想起文革初 发生在我们学校的一件事。

1966年6月,所谓“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广播后,人心大乱,尤其是知识分子更加惶恐不安。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氛围下,我校有个教师,可能被这种声势吓昏了头,也可能由于过度紧张,身不由己,她居然承认自己是个特务,而且还有一个特务网络、联络图什么的。说得煞有其事,十分玄乎,声称要与中央首长直接对话。这在当时算得上是一件特大案件。然而,薛亭得知此事之后,十分沉着,他并没有动用公安,而是委派宣传部长田致祥前往我校调查。田致祥慎言谨行,接触面很小。当时, 我在学校教书,根本不知道有此“大事”。田致祥一一落实,在落实所谓“联络图”时,经查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他向薛亭汇报后,薛亭说:这是个假案,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不要再扩散了。一锤定音,风波顿消。对那位教师也只是批评教育,没有任何处分。我感到惊奇的是,到了文革中后期,全国各地的所谓“特务案”、“叛徒案”多如牛毛,而且动辄 牵连到成千上万的人。临沂地区的这类冤案也不在少数。而我们学校却一直没有在这个假案上做文章,至今有的老师还知之不详,那位教师也免遭劫难。可见,薛亭、田致祥在处理这起假案时的高超水平。

1972年我再度下放,在鲁南一隅的一所劳动大学任教,很少回临沂,与薛亭的交往自然少了。我最后一次见薛亭是在1977年夏,临沂清查帮派体系, 薛亭被错误地停职检查。其时,我已调回临沂商校任教,通知我们去开会,到了会场,才知道是批判薛亭。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会。文革已经进行了十年,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人们,已经是“曾经沧海难 为水”了,至少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去的。开会的时间很长,发言的人也很多,内容我统统记不起来了,而薛亭那天的表情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坐的位置,离薛亭约有二三十米,从他进入会场到退场,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只见他略带樵悴的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镇定自若,没有一丝颓丧。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托起下巴沉思着。这就是身处逆境、横 遭批判的薛亭。当他走出会场时,已是薄暮四合,我突然发现他的步履有些蹒跚,心中不免生出几丝悲凉。事后,我专门询问了当时监护薛亭的姓宋的同志。他对我说,薛亭当时患有轻度老年痴呆症。他才五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得了这种病,可想而知。谁料,这一别,竟是与薛亭同志的永别,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他在省城,我有时听到他的一点信息,但一直没有机会去看望他。两年后,得知薛亭同志病逝泉城,我只能遥望北天,在心中筑起一座祭坛。

历史是公正的,一个为人民贡献毕生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文革之后,强加在薛亭身上的种种不实之词被全部推倒了。现在,薛亭同志魂归故里, 终于可以在静静的大山里,在生他养他的故土安息 了。

(本文作者曾任临沂教育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 临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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