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亭同志住院的日日夜夜(文/王悦慈)

地瓜 发表于2018-08-27 19:01:30

文革中,临沂军分区第一政委薛亭同志因病住部队医院时,我任内科主治军医,兼管师职以上高干保健工作。因此,他两次住院都由我担任临床医生。他住院期间给我们医护人员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看到,他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对人民群众满腔热忱,他平易近人,耿直仁厚,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特别是他身患重病、痛苦至甚、仍抱病坚持工作的精神 和乐观无畏的情绪,更是感人肺腑。在他身上,使我们懂得了人生的价值和做人的道理。他是位可亲可敬的首长,又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第一次住院

1967年秋天,在一天的下午,我正在家吃晚饭,值班军医匆匆找到我说:“分区薛政委住院了,医务处主任要你赶快去处理。”我放下碗筷,急忙赶到病房,看见政委披着旧军大衣,两手捧腹,弯腰坐在那里,面色僬悴,前额冒汗,表情痛苦。当我扶他上病床时,感觉到他两腿抖动,站立不稳,他连连不安地说:“太麻烦你们了!”当时他脉象较弱,速度每分钟一百次以上,血压低。陪同来的同志介绍,“政委昨晚工作了一个通宵,白天又接见一帮帮的群众,没捞着休息,到现在还没顾得上吃饭。”政委低声说:“低血糖又犯了。”我立即令护士静脉推注高渗糖,输上液,紧接着又作了一些相应的对症处理。约半小时后,病情稳定了下来。我从其病史中得知,他患消化性溃疡病二十多年,并多次出血;重度神经衰弱近二 十年,慢性肝炎十几年。査体发现,上腹剑突下偏右压痛,肝区明显的叩击痛,踝关节以下浮肿。政委的爱人老萧告诉我:“老薛有病这么多年,从未安下心来系统治疗,凡是给他看病的医生都劝他住院好好治疗,他总是强调工作忙离不开。1960年患肝炎也没好好治疗,转成了慢性病。”处理完病情,已深夜一点多,我离开病房时,政委还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8点上班,政委的病房有不少人走动,直到查房时,人们才离去。政委今天情况比昨天好多了,我问老萧:“政委休息得怎么样?”她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迷糊了至多有两小时,基本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政委坐起来对我说:“不要紧,习惯了,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

听说政委住院,医院领导免不了来来往往地看望。査完房,政委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认真和蔼地嘱示说:“你转告院领导,对我不要特殊,不要惊官动府,过多地牵扯院领导的精力,也不要把我当成重点,多照顾更重的病人。”又说:“少住几天,能动就出院,有很多事要做,现在不是住院的时候。”我感动地点了点头,只能按他的要求去办。

住了两天,效果不错。但谁也没有想到,第三天晚上,一伙人闯进病房,以开会为名将政委“请”走了,再未回来。当时医护人员曾劝阻:政委的病重,治疗不能中断。但在那种情况下是劝不住的。政委很镇定地说:“你们不要挂着,不要紧,我跟他们走。”治疗就这样中断了。

保护患者,救死扶伤,是白衣战士的神圣责任,一个正在住院属于一级护理的重病人被揪走,是严重失职,我们都感到心情沉重和深深的内疚。

生命价值的理解

政委第二次住院是1974年的夏天,在一天的早上6点左右,院长到我宿舍说:“薛政委住院了,在治疗上不要出问题,听说被打,注意外伤,地方上形势很乱,要保证他的安全。”我当即匆匆赶到病房,护士向我汇报说:“政委硬要住大病房,只好尊重他的意见,安到大病房了。”我到了大病房,政委正斜卧在床上看文件,抬头看见我,连忙坐起来握着我的手幽默地说:“上次住院不辞而别,这次还不敢保险。”我说:“接受上次的教训。”我们两人会心地笑了。

我看到政委面色苍白,十分虚弱,手捂着肝区小声对我说:“这里疼痛厉害,不敢深呼吸和咳嗽。”我随即检查了他指的疼痛部位,见有隐隐约约的皮下淤血,触疼,像是外伤。我问他:“受过外伤吗?”他摇头不语。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昨天在招待所开会时被人围攻殴打。后来拍片检查,靠近肝区的第二肋骨骨折。

此次住院与第一次相隔数年,他的病情发展严重多了。因胃出血,1972年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中发现肝已硬化,显然是肝炎未得到治疗而发展的结果,也是后来恶性病变的病理基础;低蛋白血症,营养性水肿也明显加重,神经衰弱失眠亦无好转。疾病进行性加重的原因不难找出,主要是由于长期得不到系统治疗,过度疲劳,长期精神紧张,失眠,生活不 规律,营养缺乏,而又呕心沥血地抱病坚持工作的结果。只要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经常夜间两手捧腹在室内踱来踱去,有时彻夜不眠,一方面是疾病痛苦的折磨,另一方面是满脑子里考虑工作。人们都难以理解他长期这样是怎么支撑住的。

记得有一天,查完房,政委问我:“各种检查和化验结果出来了吗?不管检查出什么结果都不要瞒我。”政委总要医生把病情真实地告诉他,所以他对自己患病的严重程度很清楚。他接着说:“慢性病不是十天半月能治好的,特别是肝病,需要长期治疗。住院住到什么时候是头呢?”我说:“不住院不行,你需要安下心来,进行系统有效的治疗,我已经联系了青岛第一疗养院,办个转院手续即可。”政委连连摇头,“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干,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把有限的时间有效地利用好,时间越短越感到它的宝贵。工作、住院,我权衡了一下,两者只能取其一,算来算去,还是顾工作这一头上算。”他常说,“我没有什么爱好,工作就是我的支柱,我的乐趣,只要有一口气,心里还明白,就在想工作,只要工作起来,什么病痛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他总是以乐观的精神和顽强的毅力与疾病抗争,使我深深地感到这是他对生命价值的理解。

病中一片公仆心

政委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影响教育着我们,很快和我们医务人员成了朋友。闲谈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把政委的话记在心里,我看到了一个人民公仆和人民群众心连心的宽阔胸怀。今天回忆起来,这些朴实的话语仍像一面镜子照着我们,催人自省,令人 难忘。

政委住院期间,派性斗争仍很激烈,造反派不断来院纠缠,严重干扰了正常的医疗秩序,对政委的治疗也无法进行。我们很着急,最后商量,一位主任家就在医院宿舍区,比较僻静,又便于治疗,于是决定去他家治疗几天再说。政委见我们坚持要他服从治疗,只得同意。当天上午,在主任家治疗完毕,政委对我说.•“光躲在这里不是办法,我看上午在这里打完吊针,下午回病房为好。”又说:“形势越紧张,两派斗争越激烈,越是需要领导深入到群众中去,做些 说服教育工作,消除矛盾,促进联合,稳定形势。”还说:“越怕群众就越不敢接近他们,那样, 群众和我们的距离就会越远,他们的对立情绪就越大,面对面地向他们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使他们接受了,问题也就解决了。”政委总想力图把两派的分歧用毛泽东思想、党的方针政策统一起来。政委告诉我们,你们解放军白衣战士,一定不要搞派性,什么时候都要讲人道主义,治病救人。常听政委说:“我肉体、精神受再大的冲击都能忍受,但每当想起由于我的原因受到株连的同志们,心里就平静不下来,我应该为他们承担责任,为他们开脱。”这些发自内心的话,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早已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

政委住院期间,常有农民来看他。有一天上午。 刚査完房,一位五十多岁模样的农民,挟着蓑衣,背着一个布袋来探望政委。政委像对久别重逢的亲人那么亲热,“哎呀,这么远你怎么来啦!”这位农民说:“听说你有病住院,大队里社员不放心,派我来看看你,没有稀罕物,带了几个你爱吃的煎饼,还有一点花生。你有胃病,离不开这个,胃痛时吃一把压一 压。”政委亲切地和这位农民朋友啦长问短。问他大队的生产、收成、生活、干部情况,还指名道姓地问了些社员家庭的情况,啦了一个多小时。这位农民远道而来,政委自然不让他当天回去,嘱咐我给安排食宿,我和这位农民交谈中,才知道政委蹲点时,在他家住过,是政委的老朋友,经常进城在政委家做客。这位农民还向我介绍政委在他村时,同社员一块上山下地,指挥生产,吃住在一起,一年的工夫解决了他们山村祖祖辈辈缺水、缺粮的困难,政委的胃痛病就是在山村饥一顿、饱一顿得的。那时生活很艰苦,有时饿了,他在地头上拔棵大葱,劈个生菜叶,卷在煎 饼里就吃。农民啦到政委对他们的关心、帮助,还啦起跟政委学的顺口溜,“黏粥小豆腐,煎饼随时摊,虽是家常饭,吃着更香甜。”第二天吃过早饭,这位农民临走时,政委一再嘱咐“路上要注意安全,回去和大队干部说一说,一定要搞好生产,社员吃饭是大事。我好了病去看你们。”他们依依不舍告别的情景真令人感动。

政委说过,他有很多农民朋友,家里来往不断,饿了就吃,天晚了就住,和政委非常知心。在医院病房里,政委和我啦的关于和农民交朋友的那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干部和农民交朋友是一个感情问题,也是一个群众观念问题。所谓群众观念,就是对群众有强烈的同情心和责任感,把他们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他们喝不上吃不上已经影响生存了,这是燃眉之急的困难,决不能缓办。要真心实意地想方设法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要时时刻刻挂在心上。他们的困难解决不了,就吃不好饭,睡不着觉。真心实意地体贴他们的痛苦,解决了他们的实际困难,感情也就随之建立起来,也就增强了党和群众的血肉联系,得到了群众的信任。这样,他们才能将心里在想什么、要求什么推心置腹地告诉你。在他们 当中调查,就容易发现问题,获得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为解决问题提供有力根据。”谈到这里,政委有些动感情,长出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最大的心愿是两派联合起来,安定团结,让全地区八百万人民吃上饭。”

不搞特殊的大官

我们医院对高干住院有明确规定:安排单间病房,配有两把椅子、桌子等,生活上适当照顾,吃特别饮食,用药亦有相应规定。而政委从第一次住院就和我们约法三章。不要住单间房,生活上吃普通饭,不要用进口药和贵重药,一般对症治疗即可。

文革中,他经常连续几天被围攻揪斗,吃不上饭,疲惫不堪。住院后,因腹痛呕吐,一天只吃两个小包子,这样以来,他的两腿浮肿加重,走路无力。为了改善和纠正营养缺乏,我把他的饮食由普通饭改为“保健饮食”,当他发现时连说“不行,不行!不能特殊,我尽量多吃点饭就可以了。”执意和士兵病号吃一样的普通饭,医生无奈,只好服从他的要求。

他肝功不好,有低蛋白血症,治疗中,确定给他用点白蛋白。他算了算说:“这药太贵,一支药顶五个农民一月的口粮,不要给我用,留给更重的烧伤病人吧。”再三动员仍不肯用。看到这种情景,在场的 医护人员无不感动。有个护士泪汪汪地说:“政委就是不考虑自己,这么重的病,还一心想着别人。”

政委和士兵病号吃住在一起,但战士们并不知道政委的真实身分。不几天他们就成了朋友,无拘无束地啦家常。小战士们围着政委听他讲一些如甲子山战斗、渊子崖抗击日寇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看到政委对几个战士挨个问家在哪里,姓名年龄,家中几口人,干什么职业,入伍几年了,想不想家等等。还问哪个年龄最大,有对象结婚了吗,弄得 小战士不时捧腹大笑。政委拿出花生要他们吃,一群战士蜂拥而上,你抓我拿,嘻嘻哈哈。  正在这时,军分区的一位干部走进来,向政委打了个敬礼:“政委好!”小战士们愣住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顿时肃静了。政委为了缓解这个局面,招呼大家坐下来继续吃花生,并笑着说:“你们不要拘束,我是官,你们是兵,可住了院都成了一样的病人。”这么一说,又恢复了活跃的气氛,小战士说:“哎呀,临沂地区 最大的官没有架子。”

最后一次见面

1979年5月,获悉政委肝病加重的消息,我当即赶赴济南看望。我在他家中见到了他,此时还未住院。政委比以前消瘦多了,但精神仍然很好。他亲切地同我握手,我感到他两手有些颤动。政委平静地向我介绍了病情的变化,“肝区疼痛较前明显加剧,和过去痛的性质不一样了,现在是胀痛,过去按摩、吃止痛片能缓解,现在没有缓解的时候,吃什么止痛药 也不管用。一天比一天重,痛得不敢直腰,可能有新的变化。”我给政委作了检查,发现肝较前明显增大,质硬,表面结节不平,明显的触痛,看完各种化验检査结果和省立第二医院的诊断证明书,我的心情特别沉重,政委的病已转成肝癌,到了晚期。这个进行性的动态变化很明确,即肝炎——肝硬化——肝癌,这并不是疾病发展不可逆转的必然,如果能早期预防,进行系统彻底的治疗,有可能得到有效的控制,就是 因为“工作忙,离不开”耽误了治疗,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那一天,政委的精神特别好,很高兴,好像把自己的病情忘记了一样。大多交谈的是病情以外的话题。他知识渊博,古今纵横、天文地理、民俗风情、地方戏曲、各地方言,无所不及。他说农民群众语汇丰富,在词汇辞典上也查不到,比如,农民开始不懂怎样上化肥,把化肥撒在地面上,明白了以后才知道,这是“把煎饼揣在怀里,不挡饿”。他啦莱芜讴 (地方戏曲)的戏词,满口方言,“有啥吃,无啥吃, 回家坐坐,炒南瓜,熬豆角,馏上窝窝。”他背出一幅对联,“有花不如叶,好语妙于诗”,解释得生动而又风趣。谈笑风生中,你根本不能想象这是一个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重病人。当然,谈的更多的是他一生工作过的、他最熟悉和热爱的沂蒙大地,他是那样的怀念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想念一起工作、战斗

过的战友和这里的人民群众。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想得最多的是党的事业,情系着临沂百姓,对工作、对生活充满了渴望。这使我这个作医生的不忍心再提及他的病情。一直到下半夜两点了,他仍然没有睡意。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了最后的诀别,两个月后 薛政委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斗转星移,20年过去了,薛亭同志的人民公仆形象,勤政为民、公而忘私的感人事迹一直在沂蒙大地传颂,念君如念焦裕禄,沂蒙人民不会忘记您,我们的好政委。

(本文作者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46医院内科主治医生、临沂县人民医院院长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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