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报刊上看到一条消息，北京某机关人员，假
日乘汽车去八达岭郊游，不幸中途翻车，有的死了，有
的重伤。正在着急无法把重伤者送入医院急救的时候，
突然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的驶来，当向这个小汽车求
救的时候，里面穿黑呢制服的女人声色未动，司机说：
“不行。”因为她们要去八达岭，于是这辆小汽车便又飞
奔的驶去了。
也是最近，我在一个文艺界朋友家里作客①，因为
饭菜做得十分可口，大家很感谢这位厨娘——张嫂，一
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妇女。食罢，主人谈起张嫂来了。张
嫂的工作很好，真是没有任何可说的。但有一天她发现
张嫂的头很脏，味道很大，她说：“张嫂，你应该洗洗头
了。”张嫂随便应了一声。过了几天，她发现张嫂并没有
洗头，又说了一次，张嫂也是随便应了一声。当她第三
次向张嫂说：“洗洗你的头吧。”张嫂再也不应声了。第
①是在金山、孙维世同志家作客，时为1956年夏。
二天张嫂提出：“我家里有人来了，要我回家去，这里的
活儿，你另找人吧。”其实谁都知道张嫂家里是没有什
么人的。张嫂要辞退工作是一件十分突然的事。便问
张嫂原因，开头她讲家里人要她回去，后来便不讲了，
接着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了。在安慰和劝说之后，张嫂才
说出：她不洗头，也不洗脚，因为人家说“一个寡妇要是
洗头洗脚，那她的男人在阴间就会喝她的洗头水洗脚
水的。”后来和张嫂好容易讲明白了入死了没有魂之
后，张嫂才又愉快的工作下去，并且常洗头洗脚了。①
前面的事情，使人很气愤，见死不救，就是旧社会
的道德也是不容的，但却出现在今天的新社会里。而且
可以肯定，那车上穿呢制服的女人不可能是什么普通
人，很可能是“公家人”、“干部”，她的穿戴打扮很像那
么回事儿，但是应该被人们所卑视和唾弃的。因为她身
上没有“公家人”、“干部”的气味，连人味也没有了。是
个典型自私自利者。
后面讲的张嫂。乍听起来，一定有人觉得很可笑，
感觉张嫂很落后。但我听了后却对张嫂增加了敬意，她
有善良的心地，她有为人牺牲的精神，难道她不知道洗
头洗脚舒适吗？可是她为了死去的丈夫能在九泉之下
得到幸福，她情愿牺牲自己生活上的舒适。为了死去的
丈夫的幸福，甚至她可以用辞退自己工作的代价去换
取。她虽然懂得的事情、道理不一定多，但她却懂得她
活着是为别人的幸福，甚至是为死去人的幸福的。张嫂
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却是前面那个女人所不能比的。
这两个女人，都是真实生活里的人。但如果把她们
写在文学作品里，却一定会有人大加责难的。
“难道新社会还会有见死不救的吗？”
“一个干部会是这样的吗？”
或者在“这事情不典型”的口号下把这事一笔勾
消。
责难者，庸俗社会学者也。在他的庇护下，见死不
求者逃脱了社会对她的鞭笞。
对张嫂，庸俗社会学者又会大叫起来。
“一个落后的女人！’’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算不了什么正面人物。”
“解放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还这般落后？难道她
没得到新社会的教育吗？”
“张嫂与这个时代并不吻合，根本不典型。”
“就是生活里有这种事，也不值得去写。”
不要听庸俗社会学的各种各样的叫嚷吧！一个作
家，他应该紧握着自己的笔去发掘存在我们人民中，那
些各种各样的普普通通人身上的善良美好的品质，去
鞭笞存在于我们今天生活里的那些丑恶的事物。这是
作家真正的职责。
1956/11
①19 62年在广州开儿童剧、歌剧、话剧创作会议时，金山同志对我说：“听说你为张嫂受了批判……”话未说完，维世同志便大笑起来。随后她说：“我们已经让张嫂嫁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