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回忆录17(北越秦岭 进逼长安)

hippochin 发表于2016-03-16 19:41:10
红四方面军自漫川关北山垭口突围以后,向北急行,翻越野狐岭,攻占竹林关,以两昼夜急行军二百多里的速度,进抵商县西南的杨家斜。敌三十五师从雒南逼近杨家斜。我军先锋部队头一摆,南下牛王寨,打算南出镇安、柞水地区,向汉中挺进。但途中又遭敌第一师的堵击,我军即转向北抵丰家河,尔后兵分两路,红十一、十二师为左纵队,我们红十师和七十三师为右纵队,分别经库峪、汤峪踏上莽莽秦岭。
雄奇巍峨的秦岭山脉,峰峦叠嶂,古木参天,云遮雾盖,峡谷沟壑错列,它把八百里秦川的渭河平原和汉中盆地隔开,横跨了陕甘两省。部队为甩开敌人,攀岩涉水,在山中蜿蜒行进。11月中旬,秦岭山风呼啸,寒气逼人。部队自出鄂豫皖根据地后一路激战,根本无暇更制冬装,指战员都穿着单衣,在瑟瑟寒风中前进。这里山连山,水连水,翻不完的山头,越不尽的激流。我们这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伤病号又多的队伍,连续行军,受尽艰辛。
部队在山中羊肠小道上行进,有时连路也没有。先头部队用刺刀开路,众人跟随踏出了小路。我扶膝迈步,气喘吁吁地跟在班长后面。班长姓张,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晓得他是红军从鄂豫皖根据地突围出来时,在一次战斗中俘虏过来的,也是穷苦人出生,无家可归就跟了红军。班长在国民党军中受过训练,许多武器都会使,打仗有一套,战术动作漂亮,我从他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他为人憨厚老实,言语不多,由于是俘虏兵,很敬重我们这些“老”红军战士。
部队行军打仗虽然艰难困苦,可在行军途中宣传鼓动工作很活跃。总部和各部队的宣传人员站在山坡、隘口、沟边,不断用快板、顺口溜、歌声、口号激励指战员们爬山涉水,战胜疲劳和饥寒。那时部队战士都很年轻,尤其像我这样十五六岁人很多。大家爱热闹,前面的歌声、竹板一响,就一个劲儿往前赶,什么都忘了。听到前面山崖上传来阵阵竹板声和歌声,唱歌的是一个嗓音嘹亮清脆的女声,班长便一路拉我攀岩上去,在那崖头的拐角处,我看见几个女兵打着快板,唱着大家熟悉的快板书。还有一个女兵,不,她不是兵,是红七十三师的政治部主任张琴秋①她那时二十六七岁,齐耳短发,洗得发白的军帽下是张绽开笑容的脸。她容貌娇好,身段矫健,热情活跃,说一口好听的官话,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头,焕发不尽的热量,是一位全军指战员都熟悉和尊敬的女领导。听说她留过洋(苏俄),会唱歌,会跳舞,会讲外国话。这会儿,她打着绑腿,腰间的宽牛皮带上别着小手枪,英姿飒爽,正站在路边的石头上,不时伸手将攀岩上来的红军战士拉一把,还亮开喉咙唱着鄂豫皖苏区欢快的民歌:
红军哥哥上前线,
革命意志坚。
英勇战斗打敌人,
保卫我鄂豫边……
我背着步枪,跟在张班长的身后向山上攀登着。张琴秋伸出手一把将我拽上那块大石头。我一个趔趄摔倒了,低头一看,是松垮的绑腿绊了我一跤。我不得不坐下来重打绑腿。张琴秋见了,蹲下来说:“我来跟你打吧。”说着就动手解我那松散的绑腿。
当兵三年了,在部队就没接触过女人,这会儿挨这么近,她说话的气息都喷到了我的脸上,还要帮我打绑腿。她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大官哩!我慌了神,一下子羞红了脸,急忙扭着身子避开她说:“不,不,我自己来。”
张琴秋掰正我说:“坐好,我给你打,不行?”她拍了一下我用力捂着膝盖的手:“松手!叫什么名字?”
“秦懋书”。我老实坐着,浑身在抖。是冷还是害怕,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多大了?”
“十、十五岁。”
“嗨,抖么事呀?怕女人?!屁大的伢,人小鬼大的。”张琴秋学着我的鄂东口音说道。
张琴秋低头替我松开绑腿,又一圈一圈地缠紧。她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紧贴耳边,军装后背汗渍斑斑,周身散发出女人特有的气息,这气息直往我鼻孔里钻。我哪受过这个阵势,吓得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双手绞着衣襟,浑身不自在。
“坐好了,别动。”她抬头盯着我。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真好看。我的心怦怦乱跳,慌忙躲开她的目光。
“张主任,还是我自己来吧。”我窘迫嗫嚅地说。
“叫大姐,莫叫主任。”她虎着脸说。
“是!大……大姐!”
我刚说完,她格格地笑了起来。旁边的女兵们也哈哈大笑,她们笑着闹着搅成一团。我憋红了脸,浑身是汗,一句也没听清她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她们在逗我,拿我开心。
“行了,站起来试试。”张琴秋先站起来,说道。
我站起来,跺跺脚,绑腿打得不松不紧,真好。我背上枪,朝张琴秋敬了个军礼,正要转身离开,她说了:“就这样走?不叫我了?”
“张、张大姐,我走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就想溜。
“回来!”她扶着我的肩,帮我紧了紧枪带,说:“小家伙,还是个双眼皮哩,挺好看的。别糊得像个猴。记住,到了宿营地,把脸洗干净。”
“是!”我走了,头也不敢回,追赶队伍去了。
行军路上的这一幕,多少年来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我军刚刚进入秦岭山区时,敌人就狂妄叫嚣:“自古秦岭‘七十二岫护潼关,七十二峪保长安’,红军不死于炮火,即死于冻馁。”
敌人完全想错了,他们以为红军同国民党的军队一样,他们完全不相信也不理解红军那种战胜任何艰难险阻和无坚不摧的精神力量。
红军北越秦岭,进逼关中,着实让陕军慌了神。我军抵达王曲一带,这里离长安只有五十多华里。杨虎城根本没想到,红军会这么快飘忽而至,逼近长安。他慌忙调孙蔚如十七师在王曲、子午镇一带阻截我军。尾追我们的国民党第一师、六十五师、四十四师、五十一师、三十五师等也北绕秦岭,扑向关中;而敌第二师、第四十二师正沿陇海线西进,企图再次合围我军。
当年我们作为普通的红军战士,根本不了解红军以外其他军队的情况,不了解国民党蒋介石嫡系部队和其他各省军阀之间的微妙关系,只知道除了红军以外的部队都是白军,管它是什么系的,都当敌人来打。只到十年后,我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时,才了解到国民党军队中的复杂情况。
蒋介石一心要消灭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蒋介石本人虽能通过所谓的政府政令,同时也加以利诱,用给钱给军备等手段,劝说其他派系的军阀协同他的嫡系部队,与红军作战。这些军阀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不愿得罪老蒋,又想从老蒋那里得到军费和装备,只要不危害他们的利益就行,但是他们既不愿与红军真打,消耗自己的实力,更不愿意让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进入他们各省自己的势力范围。
当年的陕西省政府主席兼十七路军总指挥杨虎城就是如此。他不愿拒绝命令而得罪蒋介石,更不希望蒋介石的中央军借口追剿红军而入陕。他不愿意红军在他的陕西地盘安营扎寨,他也不愿意同红军真的兵戎相见。所以红军进入陕西,他只派了四个营在我军北面平行跟进,希望红军向东、西、南三个方向走,早日离开陕西。这支部队并不主动攻击红军,只是在王曲、子午镇以南设防,摆出一副阻拦红军的架势。然而,红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根据地仓促,在战略目标问题上无法与临时中央联系,入陕后也不能同中共陕西省委发生横向联系,根本无法了解到陕军的内情。陕军的这四个营与我军保持距离,平行跟进的态势,使我军产生了误会。
面对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红四方面军先拿北面的陕军开刀。红七十三师在王曲镇打了一仗,歼敌四个营。接着在王曲西面的子午镇,红十师、十一师又同陕军干上了,歼敌两个营。陕军不经打,一挨打就溃散了。这里距西安也不过五十多华里,我们一路猛追,漫天大雪迷住了我们的眼睛。上级命令说:前面就是西安,敌人已有戒备,马上撤出战斗向西转移!
本不想同红军真打的陕军被红军打毛了,派出一个旅尾随我们撤离的部队,跟了上来。本不是“敌人”的陕军,被我们打成了敌人,这真是一种遗憾。陕军同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一道向红军发起了进攻。直到这种态势形成,红四方面军才意识到,在关中地区建立根据地的愿望已无法实现。于是,只得决定:南越秦岭,另谋他法。
部队分两个梯队前进,红十一师、红七十三师先行;我红十师、红十二师由陈昌浩总政委和徐向前总指挥带领殿后。行至户县以南的傍徨镇时,敌人又来了。北面敌四十二师、十七师、陕军警备旅堵住我们北出之路;南面胡宗南第一师已摆开散兵阵式向我们扑来,东面也有敌军逼近。敌人将我红十师、十二师堵在了镇子里,情况相当危急。
打!狠狠地打!徐总指挥临危不惧,带领红十师组织反击。红十师师长曹光南指挥部队英勇抗击敌人,红二十九团陈友寿团长带领全团冲锋陷阵。红十师与敌激战数小时,歼灭胡宗南一部及陕军警备旅数百人,后与敌对峙,直至黄昏。第一梯队红十一师惊闻我们被围,迅速返回接应;陈再道团长率红三十二团从后面扑向敌人,敌军腹背被攻击,顿时防线大乱。红三十二团将胡宗南的攻击阵线冲开了一个大“口子”,徐向前总指挥命令我军向西南方向突围。
我红十师在曹光南师长率领下冲出镇子,没想到突然遭到敌十多挺机枪的疯狂扫射,部队被压在了镇口。如果部队此时不能冲出去,在这里拖的时间越长,增援的敌人就会越多,若是重新被敌人堵回镇里,再想突围就会更加困难。这时,曹师长夺过一挺机枪冲上前与敌人的机枪群对射,一梭子弹打完,又换上一梭,边打边指挥部队往外冲。他的一挺机枪压住了敌人十多挺机枪,火光映红了雪野,子弹、手榴弹、六零炮弹泼水般地泻来,整个镇口被炸起的烟尘柱,搅昏了半边天。曹师长像铁塔金刚般站在镇口,他那挺机枪和他本人一样怒吼着。他身后是狂潮般扑涌出来的人海,雷鸣般的喊杀声,山呼海啸,摇天撼地。我们红十师冲出来了!红十二师冲出来了!此时,曹师长的机枪却戛然而止,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我们敬爱的曹光南师长倒下了……
“为曹师长报仇!”“冲啊!”愤怒的红军部队扑向敌人。
接应我们的红三十二团,反过头来向胡宗南的阻击线冲杀过去,敌阻击阵地完全崩溃。红三十二团一路追杀了两里多路。全军胜利脱离了险境,向南前进。
在盩厔(现周至)县南的马召镇,红四方面军的两个梯队会合了。我们红十师召开大会,追悼我们的曹光南师长。原少共国际团的许多小战士聚在一起,大家流着泪举枪朝天鸣放,向我们敬爱的老团长致敬!
漫天阴霾滚滚,枪声哀鸣震撼着关中平原;大地白雪皑皑,寒风呜咽吟唱着英雄挽歌。安息吧,曹团长!我们要为你报仇!报仇!
① 张琴秋(1904—1968),女,又名张悟,浙江桐乡县人,早年参加革命,赴苏联学习。历任县委书记、红七十三师政治部主任、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主任、妇女独立师师长。参加了长征。其后,任西路军组织部部长,队伍失败后不幸被俘。抗日战争爆发后,经周恩来同国民党谈判点名交涉,被释放回延安。曾担任“抗大”女子大学教育长。解放战争时期,任中央妇女委员会秘书长。新中国成立后,长期担任纺织工业部副部长。在“文革”时期受到诬陷和迫害,愤然以死抗争。1979年党中央正式为她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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