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白驹回忆琼崖斗争历程(下)

Admin 发表于2016-05-03 17:39:14
从春盼到夏,从夏盼到冬
趁敌人没有搜山的日子,我和符明经、王业喜、冯裕深等同志交换意见,一致认为:我们的主力确实是损失了,可是被打散的必然还在各地隐蔽。红色村庄虽然被摧残了,但敌人怎么也不能全部摧垮各地的党组织。我们这一百多人处在敌人的围困中,要是全下山,目标太大,行动不便。因而,决定派少数同志分批下山,到各地联系和了解情况。
我刚决定告诉大家,同志们就乱了秩序,争先恐后的要求:
“我去,保证完成任务!”
“我是本地人,情况熟悉!”
“共青团员,请相信我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
“我是党的小组长,会看北斗星认方向!”
“……”
大家挤成一团,有的举着枪,有的握着拳,紧紧地靠在我的面前。黑暗中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我体会到他们的心,真正战士的心。这个任务的艰巨困难,谁也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知道山下有什么在等着他们,恐怖、艰难、最残酷的斗争,随时要准备献出自己的头颅。 “别争,共青团员自愿参加的,举起手来!共青团特委书记冯裕深挤到最前面向大家喊。
我站到石头上去点数,越点越多。
“哪有这么多团员?”
“还有谁冒充?”冯裕深追问。
“他不是团员,”嬛忠指着身旁一个掮步枪的战士说。
“我不是团员,也不是党员,为什么艰苦的任务就轮不到我!战士气愤了,举着的拳头仍不放下。“什么时候才是我锻炼的机会!我要求入团好几次了,组织上总说我没有经受过严重的考验。我今天不是团员,明天会是团员的!”他几乎要哭了。
“好吧,大家都把手放下,由领导决定谁去。”我又劝慰大家一番。特别勉励了那个“冒充团员”的战士。
冯裕深把十多名精悍的战士挑选出来,我向他们交代了具体任务,联络记号等。黄昏时分,我和符明经、王业喜一起送冯裕深和他带领的十几名战士走出茂密的椰林。千嘱咐万嘱咐:要警惕,要警惕,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埃
临近山脚了,冯裕深站住了,不肯让我们再多送。我握住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说:
“去吧,我们等着你们,祝……”
“哥哥!”裕深——我的亲兄弟,好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我感到我握着的他的手在颤动。他像宣誓似的说,“除非牺牲了,不然一定回来。”
同志和弟兄的友爱之情,交织在我心中。我的心绪乱极了,惜别、眷恋和爱怜。明知道下山的风险,但为了革命斗争,又不能不派人下山。他向我和符明经一再要求,我们知道他当过琼东县共青团书记,很熟悉那里的情况,就答应了他。此刻,面对面站着,我仔细端详着他那坚毅、充满信心的面孔,我自豪我有这样一个弟弟和战友。我相信他一贯勇往直前、排除一切困难的精神,会在这次任务中发挥作用。
“哥哥,别难过吧,”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情。“万一我们的离别成为永别,你告诉爸妈和同志们一声:裕深没有辜负爸妈和党的教养。”他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是笑话。好吧,我走啦,一定要回来的!”
我们目送他们顺着山沟,分开树丛去远了,直到消逝在暮色苍茫之中,才怀着无限的惆怅回到山上。
夜深了,山林里到处一片漆黑。我躺在铺着芭蕉叶的地上,怎么也合不上眼,脑子里映现着种种幻象。一忽儿,好像看见裕深他们正在敌人的碉堡下面,踮着脚,一步一步,一声不响的越过了敌人的封锁线。一忽儿,又仿佛看见他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蹦蹦跳跳的在平坦的原野上急进。啊,他们多么自由自在呀!他们走下椰林夹岸的万泉河,手舀河水喝。他们又转入果树园,偷偷地摘下熟透了的蜜菠萝,吃个够吧……一忽儿,似乎他们已巧妙地走进熟悉的村庄里,想找找哪是老房东的家,但面前只剩下一堆黑灰和瓦砾,发着刺鼻的焦火气味。没有狗吠,没有人影,没有一点生物的气息。他们失望地走过一村又一村,好容易找到这么一家,冯裕深在敲门,好久好久,回答他们的只有他们轻轻的敲门声。
身旁的战士已经打鼾了。猫头鹰咕咕咕,似哭似笑。突然,近处传来一阵野猪撕咬的尖叫,吓得树上的猴子惊慌奔逃。山下野鹿长鸣,夜啼鸟掠过天空。但我一心只想着山下千万不要出现枪声。
“老符,你还没有睡?”我听着符明经来回的翻身。
“闷得要命,蚊子又多。你不是也没有睡吗?”
“热呀,身下的芭蕉叶都快叫我给烘干了。”王业喜也醒着,一开口就说笑话。其实大家都在挂念着下山的同志。
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枪声,我们都猛然翻身站起,侧耳细听,枪声正响在冯裕深他们去的方向。顿时,我像被猛击了一棍。尽量朝枪响的地方看去,但大地天空一团黑茫茫。
“事情不好,可能他们碰上敌人了。”王业喜说。
“可能,唔,也许不会。”符明经也是这样想,可他嘴上不愿说。
各种推测、判断和设想一齐涌进我的脑海。疑惑和担忧像许多条枯藤,纠缠着我的全身,随着枪声越来越紧。
……
几天过去了。我们始终得不到冯裕深他们的一点情况。只好决定派第二批人下山去。
从此以后,每天除了和敌人转圈子,我们就站在山顶上,攀到大树上,四下张望。景色依旧,只有海风不时向我们吹来。黑夜里,我们常常都不说话,静静地谛听着周围的动静,但除了敌人打更的怪声和野兽的嚎叫,哪里有我们所一盼再盼的自己人的口哨和拍掌声音呢!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望穿了山巅密林,看腻了山谷曲径,一个人影也没有。石沉大海,我们无法测知他们的下落,只有横着心再派第三批,第四批……一次一次地盼望——盼望他们能带回真实情况和食粮,结果还是一次一次的落空,落空。
再不能派人下山了,一百多人只剩下二十六个了。敌人在山上山下的搜剿更加疯狂了,就是我们全部下山,也不能存在。母瑞山和我结了难解之缘。我们还要在山上坚持,等待时机。
进入“原始社会”以后
严重的问题来了。
敌人的搜剿再紧迫,我们都有办法应付。但饥饿、疾病和自然灾害却在严重地威胁着我们。我们是一伙与世完全隔绝的人。
总务三爹和女炊事员李月凤来到我跟前,阴沉着脸,说他们最不愿意说的话:
“粮食完了。”
这个消息并没使我惊奇,我已经知道了。前些日子,我们吃的干饭就变成每人每天分一个像拳头大的饭团,饭团又变成每人一椰壳碗稀饭,稀饭又变成锅巴煮的清汤。昨天我端起清汤,已清楚地照见我的影子,我吃了一惊,这是我吗?满脸胡子,头发像一团乱草,脸巴削瘦得不成个样子。再看看眼前的三爹和李月凤,好像才发觉他们已瘦得皮包着骨头,面色灰暗,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怎么办?一粒米都没有了。”李月凤在催我们想主意。三爹也在叹息。
“叫母瑞山给我们想办法,你们看!王业喜好像很有主见地指了指周围。“这么多的树叶野草,还能饿死人。鲁宾逊飘流在荒岛上,也没有谁给他粮食呀!他的笑话又来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们找到了一块苗家“刀耕火种”的蕃薯地,蕃薯已被野草和灌木淹没了。看来这地已很久没人来料理,它的主人大概被白匪军杀害了。从此,每天夜晚我们都来挖蕃薯,不分干部战士,放好警戒,挖了就跑,还不能留下一点痕迹。这样我们又熬过了两三个月。我们下定决心,将来形势好转,一定要重谢那块蕃薯地的主人,如果他还活在人间。
蕃薯吃完了,三爹带着李月凤和王惠周东寻西找,凡是能放进嘴的,他们都要尝尝,苦的、酸的、涩的、麻的、有股恶臭味的,能下肚的实在不多。没有敌人搜山时,我们就分散,到山沟里去摸鱼虾,捞青苔和浮萍;爬到树上采野果;掏鸟窝找鸟蛋捉小鸟;采蘑菇,摘木耳,割野笋等等。同志们说我们简直个个人都成了神农,把历史倒推了好几千年,重新开始过原始人类的生活了。
在野菜中,终于被我们发现了一种半尺多高,形状极像蚕豆的野菜,茎软叶嫩,可好吃啦。我们每天采它,顿顿吃它,这种野生植物,我们到底不知道它有没有名字。一天,大家正在山涧里洗这种菜,忽然有人提出该给这菜命个名,将来革命成功,把它采集到博物馆里,展览给咱们的子孙后代。这问题可有意思,大家都争着要在这件带点“历史意义”的事情上花点脑筋。
李月凤笑着说:“叫饱肚菜吧!”
“不,该叫山中宝。”三爹眉毛一扬说。
王业喜站在水里,没有说话先摆手,大家知道他又有高论了。他说:“这种菜不怕热不怕寒,常年生长,就其性质,该叫长命菜。”
王业喜的意见给了我启发,我接上说:“最重要的还是在我们革命最困难的时候,它帮助了我们,支持了革命,何不就叫革命菜?”
全体通过了这个“命名”。从此,“革命菜”便与我们这群革命者生死与共了。
可是长期吃这些没有油没有盐的野菜,怎么受得了?有的人拉肚子,有的人打摆子,大部分人患了夜盲症,王惠周和李月凤都有了月经玻可恼的疾病,比敌人还残酷凶恶。当时,我算是唯一比较健康的人了,整日带着病轻的同志给重病号找食物,觅草药。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秋天来了,海南岛的台风既多且大。每当那飓风刮起的时候,夹着大雨,雨借风势,风助雨威。悬崖上溅起漫天雨雾,林梢头卷起漫山风浪,山洪推走岩石,沟涧汇成激流。瀑布突然从头上来,砂石滚滚脚下走。哪里是我们避身的地方呀! 有时半夜突然风雨大作,疾风呼啸横扫林木,像怒海狂涛一样,高大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我们自己盖的茅草屋一下就倒了,飞了,无影无踪了。我们只好几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挺立在狂风暴雨里。
风雨过后,我们就用芭蕉叶搭棚子,一次又一次,这也是一种斗争。
一天拂晓,我们几个领导干部正在谈论问题,附近突然响起枪声,大批的敌人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跟我来1我拔出左轮枪,且打且退。战士们都紧紧随着我;但敌人的子弹也紧紧跟在我们前后左右。穿过密林,跳过山涧,敌人像恶魔似的死缠住我们不放。一边狠命地追,一边拚命地喊着叫我们缴枪投降。我们只好一再的投给他们子弹和手榴弹。从这棵树打到那棵树:共青团员嬛忠顶着前面的敌人打,给大家开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吴天贵和林天德断后,他们一枪一个把敌人撂倒。符明经被一个敌人迎头截住,他猛一回身,绕过一棵大树,跟敌人转了几个圈子,跑了。一个敌人追上了李月凤,一把抓住她背上的包袱,她来了个“金蝉脱壳”——将包袱一丢,甩开了敌人。三爹和嬛忠的驳壳枪一阵连发,杀开了一条血路。天德、天贵终于使敌人不敢再跟上来。我们摆脱了敌人,二十六个无一伤亡。敌人这次突然袭击,使我们更加警惕了。
但是,除了王惠周还保留有一个小包袱,其他人的东西全部丢光了。只剩下身穿的一身单雹褴褛的衣服了。
寒风和毛毛雨整日吹着下着,母瑞山浸沉在混浊的浓雾里,到处找不见一块干的地方。这说明秋天尽了,冬天来了。日子在饥寒交迫中过去,我们身上的衣服成了不打结连不在一起的破布条条,恰如古人说的“串得钱,包不得米”。大部分人的肩膀露在外面,个个身上冻得发青发紫。有什么办法呀!只有像万年前我们的老祖先那样,摘树叶剥树皮,连在一起,披在身上。
海南的冬天,虽然不下雪也不结冰,但在这深山里,寒风吹来,仍然是冷气彻骨。夜晚就更不好过了,狂风扯着长哨,身上的树皮树叶被风不断掀起,裹不住我们的身体。我们只好偎依在一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问嬛忠:“冷吗?”他说:“你不冷我也不冷。” 我笑了说:“我是非常冷呀。”嬛忠也笑了:“和冯政委在一块,身上再冷,心里也热。” 我拉住他冰冻的双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这孩子才十八九岁,在这种环境里,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忠心耿耿,他好像只知道为别人服务。我把他搂在怀里,交流着我们微弱的体温。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叫大家拢起火来,把芭蕉叶子烤热了当被子盖。两片叶子就能盖严一个人,但这也只是上下热呼呼,左右冷嗖嗖。
但是偏偏在最冷的日子,我们的火柴用光了,火种也被雨淋熄了。怎么办哪,全靠火来取暖的我们,又想起了我们的老祖先——燧人氏钻木取火,叫大家设法来试试。总算是天不绝人,火被我钻出来了。从此,保存火种也成了我们重要的课题。
有谁想得到呢?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世界上,在开化最早的中国,在椰子肥豆蔻香的宝岛上,竟还有这么二十六个工农红军的战士,为争取人类最先进最理想的社会,却过着人类最原始的生活。
愈艰苦,我们团结得愈紧,二十六个人就像一个人,二十六颗心结成一颗坚强的心。我们什么也不怕,尽量把生活安排得很有意思。上午是学习,主要由我负责,我给大家系统地讲说中国革命问题。下午有时采野菜,有时讲故事,主要由符明经同志负责。这位学问渊博,读过大学的革命战士,肚子里装了那么多故事,古今中外,总也讲不完,好像越讲越多了。黄昏以后,是我们文娱活动的时间。王业喜从上山那天,一直带着一只笛子,最紧张的情况他也没有丢。夕阳西下,他往地上一坐,背依棵大树,就吹了起来。笛声清脆悠扬,四围的群山答和着回响。
嬛忠和我还有我的妻子王惠周,都能唱两句琼戏,随着王业喜的笛子,我们便引亢高歌了,符明经也连忙用竹棒敲击椰壳碗当小鼓。我们会许多永远也唱不厌的革命歌曲。唱着唱着,全体帮腔和唱;唱着唱着,大家载歌载舞。唱着唱着,直到天明。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山涧小溪的两岸,草茂叶绿了,各色各样的野花又开放了,鸟儿在枝头跳跃歌唱。大地苏醒了,一九三三年的春天降临了。
妩媚的春色,给人们带来新的气息。符明经、王业喜和我躺在一棵大榕树下,相互吟诗论诗。这是诗一般的意境,这是诗的最强音。我们从“三百篇”到屈原,又到诗圣、诗仙。谈着谈着,王业喜一声朗朗,诵起了白居易的“古原草”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们这堆烧不尽的野火,又要旺起来了。
我们分析判断了当前的情况,感到时机就要成熟了,决定下山去。
黄昏时分,我们告别母瑞山岭,向山下走。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熟悉的路,但我们感到难走极了。这一年来,我们的身体都虚弱不堪了,但我们并没有倒下,咬牙坚持啊,我们要“东山再起”,把革命推向新的高潮。
经过两个夜晚,我们终于到了李月凤的家乡——澄迈的一个村庄。
事前商定,大家躲在山林里,派李月凤同志进村接好头,然后再出来联系。李月凤分了分自己散乱的长发,挺有信心地进村去了。那天正是旧历元宵节。我们都幻想着月凤找到我们的组织,他们一定要热烈欢迎我们,大家举杯同庆,共同度过这个可纪念的狂欢之夜。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从黄昏到深夜,总看不到李月凤的影子,她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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