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大写的人(文/薛海江)

地瓜 发表于2018-08-27 19:12:38

夜深沉,躺在病榻上的父亲借着昏黄的灯光还在批阅文件。我瞥见他削瘦的面颊,深陷的眼窝和青筋暴起的手臂,忍不住喊了一声:“爸,快休息吧! ”父亲兀自躺着,没有回答。斑驳的月光洒进屋里,我长吁一口气,蓦然惊醒,才知道刚才是在梦中。我辗转难眠,复翻身坐起,一阵阵难言的酸楚和悲伤袭来, 旋即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严格的父亲

记忆中的父亲对子女的要求极严。从小我就对父亲敬多于爱,畏多于亲。我虽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不仅没享受到一般家庭中对男孩的宠爱与放纵,而且觉得自己处处受限制。父亲对我要求尤为严格,不允许我干这干那。记得1964年秋的一天,父亲到部队参加一个军民联欢会。联欢会上要放映〈野火春风斗古城》,11岁的我正处在崇拜英雄,爱看“战斗”片的年龄,一听这个电影片名,我就恨不得立即去看。可我不敢对父亲说,我知道父亲从不让我们参加他的活动。父亲的秘书于兴和叔叔和司机周玉成叔叔十分了解我迫切的心情,就安慰我不要着急。但他们也明白,既使他们向父亲提出带着我一起去看电影,父亲也不会同意的。他们俩最后商量了个办法,父亲上车前由司机叔叔把我偷偷地藏在“嘎司69”车的后排座上。出发了,父亲坐在司机叔叔的旁边,于叔叔坐在后排,并有意用身体遮掩着我。我趴在后排座下,一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我庆幸车里没灯,光线昏暗,又加上自己很瘦弱,身体小,轻易是发现不了的。车驶进部队大门,毫无觉察的父亲下车后与部队首长先走了,司机叔叔带我走进礼堂。在忐忑不安和莫名的兴奋中,我看完了这部终生难忘的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真想跳起来翻个筋斗!汽车在行进中,我不小心弄出了动静。父亲察觉了,回头看见是我,立刻中断了谈话,生气地说:“你怎么上的车?谁让你出来的?快下去! ”接着就让司机马上停车,非把我赶下去不可,我看到父亲生气的样子害怕极了,车外一片漆黑,再说离家还有那么远,我怎么走回家?我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只是胆怯地用眼角瞟瞟父亲,一副十足的可怜相。两位叔叔一齐替我打圆场,父亲扭过头去,没再理睬我。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回家后并没有打我,而是把我叫到身边,严肃地对我说:“今后决不能再这样了,要注意影响。爸爸到部队去不是看电影,是工作,是为了搞好军民关系。你去算什么?影响多不好,以后想去看电影,就花钱到电影院看。” 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爸爸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不能搞特殊啊!”事情虽然已过去了35年, 但每当回忆起童年的这件小事,父亲那谆谆的告诫仿佛又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父亲很注重对儿女的教育。他要求我们上学要做三好学生,当兵要当五好战士,当工人要做先进工作者。父亲以一颗拳拳爱心,殷切地希望自己的儿女成材,早日报效祖国,为社会多做贡献。他对我们的品质教育也不放松,教我们要懂礼貌,尊老爱幼,不搞特殊化等等。小时候只要我在外面与小朋友打架,无论理由对错,父亲都要先教训我一顿,毫不庇护。小 孩子在一起有时也会谈论谁的父亲官大官小,那时我小,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官职多大,就回家问父亲,可他总是告诉我他不是什么大官,是人民的勤务员,并叫我们也这么回答别人。父亲也很注重培养我们的劳动观念。60年代生活困难时期,机关种了一些地,每到麦收时节,父亲就让我们去帮机关里的叔叔们割麦子、捡麦穗。秋收季节,我们便跟随母亲到她工作组所在的农村参加割稻子、刨地瓜。文革期间停课闹革命,父亲就让我回农村老家参加劳动,还安排我到地委第一招待所去做打扫卫生、整理房间的义务服务员。

正直的父亲

1959年,父亲调动工作,我家从郯城县搬到了临沂。住在由一排办公室和一间大约五平方米的麦秸顶锅屋组成的小院里,房间的地面都是三合土的。父母房间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两只旧沙发,一张大木床。稀稀疏疏的几件家具,使房间显得空荡荡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姐妹混住在一间屋里越来越不方便,后来父亲让我搬到他们的房间住。屋子中间用木桌支起两个装衣服的大箱子算做一个屏风。由于爸爸每天要很晚才回来,还经常失眠,我怕影响他休息,我自己也觉着不自由、不方便,于是我就到地委传达室与传达员刘克洪叔叔住在一起,一直住到1969年底我离家去当兵。

父亲在生活方面要求很低,对自已和家人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我家住房由于房子陈旧,长年失修, 到了雨季,经常是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漏雨的地方太多,全家的脸盆菜盆齐上阵。破损的房门也往屋里潲雨,我们又忙着往外刮雨水,长年日久,门里的地面刮出一个大凹坑。尽管这样,父亲却不允许我们对外说,向公家提出修理之事。后来机关盖了新 房,许多住户都搬了家,可我们依旧住着那排“办公室式”的旧房子。房管部门把漏雨的屋]I修补了,将父母的房间换成砖地,仅此而已。至于我们安顶棚和在门窗上装雨搭的要求,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告诉我们,这么住着就很好,比老百姓住的草房好多了,不要给公家添麻烦。我们就在那处房子住了近二十年,直到1976年父亲调离临沂时才离开。

那时吃粮都是定量供应,父亲从来不要特殊照顾。因为父亲胃不好,母亲总是把家里的细粮留给他吃。父亲每次到基层出发,家里总要为他准备一些特别的干粮:把馒头切成片,烤成馒头干让父亲带着, 一旦胃痛复发就吃馒头干压压。在那个物质生活极端贫乏的时期,我们家同许多人家一样,生活非常紧张。母亲几乎把家中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到集市上买地瓜秧、胡萝卜等来添补粮食的不足。我们吃过各种野菜,还吃过榆树叶、槐树叶、杨树叶和粗粮掺在一起做的窝窝头。家中的一个五寸厚的菜板,因吃粗菜多都被刀剁透了。

20年沧桑变迁,如今沂蒙老区最普通的城市居民也大都住上了居室宽敞、窗明几净的漂亮楼房,过上了不愁温饱的日子。父亲若能看到今天这么巨大的变化,他一定会含笑九泉的。那处连结着我童年、少年时期所有喜怒哀乐的简陋的房子,那个闪着父亲忙碌背影的家,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奉献的父亲

那年,我去一家电影院观看《焦裕禄>,边看边流泪。在焦裕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文革”前夕,父亲也曾被沂蒙老区的干部群众誉为“活着的焦裕禄”。父亲由于战争年代的艰苦生活,患了严重的胃病、十二指肠溃疡、低血糖和神经衰弱症,可他一直坚持工作。特别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面对繁重的工作,他不叫苦,不喊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健康,经常手捂着肚子坚持工作,有几次竟 然昏倒在会场、工地,甚至吐血也不住院治疗,以顽强的毅力支撑着,实在动弹不得,就躺在家里的床上召开会议,研究工作。父亲经常深入基层到农家地头,出发时有三件物品是必带的:一件蓑衣,一个席角子(草帽),一双用旧车外胎改做的“水陆两用鞋”。为尽快改变沂蒙山区的落后面貌,为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父亲殚精竭虑,倾尽了全部心血。

善良的父亲

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他一直遵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心里时刻牵挂着老百姓的忧欢,关心着他们的疾苦,无论在顺境还是身处逆境中,从没动摇过这种坚定的信念。60年代初期,生活比较艰苦,讨饭的人很多,每天家里都能碰上几次。只要被父亲遇到了,他总是很同情地与乞讨者聊一会儿,询问是哪个地方的,那儿的生活状况如何,为什么出来要饭 ……每逢遇到一些青壮年的乞讨者,父亲总是耐心地劝他们回家:“出来要饭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你这么年轻是个好劳力,应该回生产队好好劳动,发展生产才是出路,光靠要饭是不行的。”乞讨者走了,父亲忧心忡忡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情沉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思考着如何尽快改变老区的贫穷落后面貌,让人民群众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文革”中各种正常的社会秩序都被打乱,整个社会处于半瘫痪状态。记得有一天,父亲从外面领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我虽然按父亲的吩咐喊了“奶奶”,可是心里很纳闷,我从没见过这位老奶奶,我们的亲奶奶早就去世了。父亲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就告诉我们:“这位老奶奶是烈军属,你们不是没有亲奶奶吗?就把她当成你们的亲奶奶吧!”我们全家 热情地接待了奶奶,有的给她做饭,有的给她端菜倒水,我仔细打量着父亲让我们认的“亲奶奶”: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头发花白,牙齿几乎快掉光了,但身板似乎还算结实。老人看到我们全家对她如此热情欢迎,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喃喃地唠叨着,感动得语无伦次,深陷的眼角里闪着激动的泪花。老奶奶吃完饭后,父亲对我们说:“这位老人家叫姚光荣,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只有一个儿子,是参加渊子崖战斗牺牲的,牺牲的时候很年轻,没有后代。她家住在板泉公社谷家岭村,是村里的“五保户”,你们要像待亲奶奶那样孝敬她。”姚光荣老人在我家住了几天,父亲让母亲给老人家做了新衣服,临走时还给买了脸盆、毛巾、白糖、茶叶等生活用品,又送给她一些钱和粮票,并让我这个“孙子”亲自乘公共汽车把老人送回 她的家里。此后,每年父亲都让我们探望“奶奶”。那时食品都是定量供应,每次去,全家就把节约下来的粮票和食品、零花钱捎给老人。

无私的父亲

父亲不但对儿女要求严格,对老家的亲戚也是这样。父亲共有兄弟六人,姊妹九人。到我这辈,在老家的兄弟姐妹就有二十多人。老家是个偏僻的穷山村,生活非常贫困。亲戚们知道父亲当地委书记,有好几个叔伯哥哥让父亲给找工作。父亲耐心地告诉他们:“我的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只能为党工作,为人民眼务,不能为自己的亲人谋私利,你们找我安排工作,如果我做了,就是违背原则犯错误。你们要回去安心农业生产,在生产队好好劳动。”亲戚们都是满怀希望而来,失望而归。对生活困难的,临走时父亲让他们捎上一点钱和东西。就连在我家当保姆多年的一个堂姐,父亲也没有给她安排工作。在父亲的追悼会上,老家来的亲戚全是清一色的农民,省水利厅的同志们感到很吃惊,难以相信为革命呕心沥血一辈子的父亲竟是如此的两袖清风!

父亲在下属眼里,有时似乎也是一位不近人情的领导。他从不因身边人是长期跟随他就提拔重用。在我的记忆中,所有跟他工作的警卫员、司机、秘书们多少年仍是原职原位,有的被提拔重用,也是在父亲调走后领导安排的。为此,有人说:“人家是一人当官,鸡犬升天,您这样谁也不愿跟你干。”父亲却严肃地说:“提拔干部是组织部门的事,有分管组织工 作的领导考虑。干部是党的干部,不是我个人的。”的确,父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几次的工作调动,都是只身赴任,从没带过秘书或其他人员赴任,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再由组织上配备身边的工作人员。不要说父亲的做法旁人难理解,就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是慢慢才理解他的。1976年,父亲被调到省水利厅工作。恰好我也在这年从部队复员,就随父母一起迁到了济南。当时水利厅劳资处的领导看了我的档案,认为我是复员军人,又是党员,政治条件不错,就想把我安排到水利厅的二级单位。岂料在征求父亲意见时,他却不同意,并说:“我在这里当领导, 这样安排不合适。”于是我被安排到济南市的一家企业工作。因企业不景气,我成了下岗职工。过去我曾暗暗地埋怨过父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 长,我渐渐理解了父亲。作为从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老革命,父亲只知道拼命工作,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地工作。他正直、无私,对以权谋私的事情深恶痛绝,这种刚直的秉性决定了他不会为自己、为家人谋取一点私利的。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深感自豪。

父亲是一个大写的人。他那无私奉献的自我牺牲精神和种种美德,值得我回味一辈子,追忆一辈子。 父亲承受过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倍受磨难,但却从不抱怨,从不叫屈。他为老区经济发展、农业建设熬白了头发,倾尽了毕生心血,他的名字是深深镌刻在沂蒙人民的心中的。最后,我把一首诗遥寄给远在天国的父亲:

让我再倾听你谆谆的教诲哺育身心/让我再看看 你执着的目光迎着风沙/让我再感受您伟大的心滴涓涓流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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