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臣《风雨人生》十五

西横沟崖 发表于2018-09-15 11:00:31

整风,被打成右派

1958年春节过后,开始整风,县委书记陈继赞同志作动员报告。他说,原定57年整风,因我县抗洪救灾,所以推迟到今年开始,这是一次政治运动。接着讲了这次整风学习的意义,动员大家积极地给县委县政府提意见,对各级领导有什么意见也要提,并强调了整风纪律。最后宣读了整风运动领导机构,县委县政府都建立整风办公室,县政府系统由才调来的县长赵峰同志负责。县委系统由陈继赞书记负责,各部各、科局负责人为组长。

动员会以后,整风正式开始。几天过去以后,各组组长回报,结果提的意见都是一些鸡毛蒜皮。象开生活检讨会一样。一天晚上,陈书记和赵县长都来我宿舍,动员我和杜沁如在发言中带带头,给县委县政府提提意见,引导引导。隔了一天,县委县政府合并、召开县级领导和整风组长会议,陈书记对前段运动开展的情况作了简短小结,接着便是自由发言。我当然是第一个,刚讲了没有几句,建设科来人找我有急事,我请假退出事后我知道,我走以后.赵县长指名要杜沁如发言。老杜的发言,主要是针对县委县政府的组织人事部门在培养教育和使用干部上,有不坚持组织原则和丧失组织原则的问题。她列举了几个方面的例子。一个是,在县政府有一个担负重要职务的中层领导干部,家有贤妻和孩子,都在农村,这位干部滋生了喜新厌旧的思想,他看中了县教育系统里一个未婚青年女教师。便托人接上关系,和这位教师频繁接触,非法恋爱。两个人谈成了,他便利用手中的职权把这个女教师调进机关,非法同居了。女方怀孕了,他回家给前妻打离婚,前妻死活不离,说宁肯领着孩子要饭也不离婚。没办法,女教师生了孩子送人了,她本人也调动工作了。这事在机关造成很坏的影响,而这位领导干部什么事也没有,另外有的个别干部革命立场不坚定,战争年代环境一恶化就跑回家,环境好转就出来指手划脚,对坚持斗争的同志说三道四,这样的人照样入党,升级。有的个别干部以亲疏划线,对亲者百般照顾,对疏者压制打击。比如发救济,有的人没困难,硬是发给他,说是照顾点烟钱酒钱,有的干部是残废军人,一家七口人在农村,没劳力,几次写申请却不批给,弄得机关内部议论纷纷。以上事实,是机关人所共知的事,作为县委县政府领导应该引起重视。

二是我们夫妻两个的入党问题.自从调来济宁县,我们年年写申请,迫切要求加入党组织,但是机关支部从来没有谈过一次话,怀疑我们有历史问题,我们如实向组织上回报了,组织上也派人去调查了,我们的历史是清楚的,没问题。但六七年过去了,我们的组织问题一直拖延着不予解决。如果我们的思想上、工作上有差距,可以给我们指出来,该弥补的弥补,该改正的改正,也算有个方向,有个奔头,可是一直不给谈谈话,也不给解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们感到思想压力很大。

杜沁如发言以后,继续发言的很多。接着老杜发言的是县建设科的姚洪义同志,他是红军时期的老革命,1935年入党,给县委提意见非常尖锐,提的意见有些和杜沁如提的是一致的。结果,这次座谈会上发言的几乎全定为右派,唯独姚洪义同志幸免,大概看在他是红军老干部的面子上。杜沁如被打成右派分子,大会批,小会斗。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连宿舍里都贴满了。老杜思想压力很大,我时刻都在给她做工作,让她想开些,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历次运动错了就平反,要坚持下去,等着。对杜沁如打成右派分子,我心里也愤愤不平,不单纯因为我们是夫妻关系,就杜沁如座谈会上的发言来讲,他讲的都是机关内人所共知的事实,她讲的目的没有一点恶意,完全是为了改正工作,如果讲真话就打成右派,还有什么真理可言!在几次大小批斗会上,我站出来想说几句公道话,都被制止住了。我只好通过组织表达我个人的意见。俗话说,知子莫如父,知妻莫如夫。杜沁如贫农出身,祖父逃荒要饭,一来到苍山县鲁坊村。住在地主家的车屋里。后又搬刘兴明乡居住,学会了捏泥人的手艺,并在兴明取妻生子。杜沁如的父亲又继承了父业,捏泥人换饭吃。又拜师学扎纸糊顶棚。因他为人友善,聪明好学,邻居一卢姓郭的农民把闺女嫁给了他。因他经常去向城村地主赵淑和家去做活,赵家便同意他在村的围子墙根盖了两间草屋,在向城定居。下来。杜沁如到了学龄,先是在教会学校上学,后转入向城小学。毕业后校长与老师动员她报考临沂师讲一所,因为上这所学校不用花钱,杜沁如考上了。毕业以后,先后在横山、横沟崖、店子街教小学。1938年3月,日本侵略军向兰陵一带侵犯,便跟随我参加了抗战。她的历史是清清白白的,解放后和平稳定了,她服从党和政府的分配,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心直口快,看见不对的事敢提,一直是入党培养对象,怎么能是右派呢?1958年3月,我调省干校学习,杜沁如去红庙村劳动改造去了,我去省干校学习原定半年,后又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学习了整整一年,直到1959年3月才回济宁,这时济宁县已经撤销,和嘉祥县一块并入济宁市。我回济宁市报到以后,派人到红庙村把杜沁如接来,看见她骨瘦如柴,已经不成人样子了,心里着实难过。

我报到以后,市里没安排我具体工作,但享受副市级待遇。市政府给我安排了3间办公室,办公设备齐全。因是生活困难时期,定量供应的食品和日用品也按副市级配给。但就是不安排工作,也没有人给我谈话。我只好整天看报纸,耐心地等待分配工作。却没有料想到,等待我的竟是厄运。一直等到1959年7月中旬,市政府办公室的领导通知我,我被划为右派,受降三级的处分。我怔住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让他们把结论拿来我看看,回答说是领导不让看。我去找赵峰市长,问:“为什么把我划成右派,为什么结论不让我看?”赵市长说:“老孙呀,你还不明白嘛,看了结论又有什么用。”后来我从其他领导的口气中探听到,说我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决定也划为右派。我一切都理解了,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了。事实上,在我没有去省干校学习时,右派帽子就给我准备好了,搁了一年,只是等学习回来以后才给我戴上。

本来打算学习回来以后,在工作上大干一场,这下可好了,夫妻俩都是右派,等待我们的是劳动改造和接受批斗。

一个不训服的右派分子

按规定,男右派和女右派劳动改造不能在一个地方,要分开。我提出要求,我们是夫妻右派,能不能在一块儿,因为杜沁如身体不好,我能照顾她。结果挨了一顿批,说我明知规定,自找没趣,故意捣乱。经市委研究,考虑我年龄大了,不宜参加重体力劳动,决定要我去西关苗圃。那里有机关菜园,要我去种菜。机关菜园是由各科局分开种的,谁种谁管理,收的菜都必须交机关食堂,不准私分。因此,市政府办公室还交给我一个任务,即谁如果私分菜园里种的东西,就向办公室回报。如果不回报,一经发现,连我一块担负责任。我知道我的身份,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市政府办公室给我开了一张报到信,到了城西关的机关菜园,交给了菜园的徐管理员。徐管理员这个人很好,对我很客气。见信后,立即安排几个工人给我收拾了一小间土房子,用石灰水洒了洒,帮我进城里机关宿舍搬家。我没有多少家具,和爱人老杜分开,除了被褥和其他几件日用品,就没有别的了,一小平车没装满。家搬到菜园里,徐管理员个别给我谈话,交待我不用参加劳动,可以看看书,看看报。愿意活动活动,就在菜园里遛达遛达,我很感激他。这里还有一个右派,是省委下放下来的,叫董炎,原是省委的一个秘书长。下放来济宁劳动改造,先是安排在市政府办公室干杂活,后来办公室怕有人提意见,就安排到菜园里来了。不几天我俩就混熟了,他会吸烟喝酒,我就在我那间小屋里招待了他几次。日子长了,我们就经常一块吸烟喝酒。一天,徐管理员半开玩笑地问我。“老孙,你说当县长轻快,还是当右派轻快?”我说:_无官一身轻啊!”徐管理员说:“不见得吧,看出来了,你整日借烟酒浇愁,注意点儿,别把身体弄坏了。”我叹了口气,说什么呢。

该秋收了,各科局都来收拾自己种的菜和庄稼,收完以后交给机关食堂。唯有建设科没交,把收的地瓜和豆子私分了。我把这事如实回报给市政府办公室,结果私分的东西又全部退回,交到机关食堂。建设科里的人知道了是我回报的,不几天市政府里贴出了几张大字报,其中有的题目是“右派监督干部,原则哪里去了”、“名为劳动改造,实为保护保起来”、“菜园,右派的避风港”。这一下子市政府这位领导害怕了,赵峰市长找我谈话说:“大字报贴出来了,我们不好反驳,你在菜园看来是不行了。去农场吧,比上农村还好点儿,你要理解,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1959年的冬天来临了,我被发配到农场,在济宁城北,这里已有60多个右派。我报到后就分配我到地里去劳动,干的是重体力活。因为右派当中我的级别最高,副县级,我察觉对我看管特别严,管理员见了我立即把脸板起来,其他右派也不给我说话。看来这里的情况比起菜园是完全不一样了,我也因此特别小心,生怕闹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我越怕出事偏偏出事。一天,大雪过后,管理员在院子里高声喊我:“孙立臣!过来!”我闻声走到管理员身前。他向我布置任务说:“你今天去坡地里那堆棉柴堆上,摘剩棉花,摘完后交给我。”我接受了任务,一个人向坡地里走去。地里积雪未化,一步踩下去就是一个深雪坑,天气真冷。棉柴孤零零地堆在雪地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先把棉柴堆顶上的积雪除掉,把棉柴堆扒开,仔细地翻捡起来。那还有棉花呢,都摘光了,翻好大一阵子,才找到一颗裂开嘴儿的小棉花桃子。我的手脚都冻麻木了,实在支撑不住了。地头上有一问看庄稼的小土屋,躬下腰才能进去。于是我抱了几棵棉柴,进屋去点着烤了一会儿火,再出来继续翻捡。整个棉柴堆翻了一个遍儿,才捡了四、五个小棉花桃子。我又把棉柴重新堆放好,拿着棉花桃子回来向管理员交差。管理员板着脸问:“怎么摘了这么几个?”我说:“都是棉柴,哪还有棉花。”他说:“我不信!”我说:“你不信,你去看看。”他没话说了,又问:“你烤火了吗?”我说:“烤了。”“谁让你烤的火!”“冻得我都站不住了,烤会火还不行。”他说:“另一块地里还有一堆棉柴,你下午去摘,不准你烤火。”我说:“下午咱一块儿去,你去试试,只要你不嫌冷,我就陪着你挨冻。”他一听火了,说我不老实,不服从改造。我说:“挨冻就是服从改造?”他气得跺了一下脚说:“孙立臣!你不用嘴硬,走着瞧,在这里没你的好果子吃!”说着他去伙房吃饭去了。我也送了他一句,说:“你看着办吧!”

吃了中午饭,通知要我去场部办公室。我知道上午和管理员顶了几句,他不会善罢甘体。我因此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进办公室,我心里咯噔一跳,六七个人都板着脸一齐瞪着我,气氛森严,管理员坐在一张办公桌后边,其余的也都是农场负责人,有的我还不认识。他们都分坐在管理员两侧,排列成审判的阵式。我往四周扫了一眼,没座位,只好在门里边蹲下。没容我说话,就批判起我来了,七言八语,嗓门都挺高,什么态度不老实,对打成右派不服气,抗拒改造,顽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条。什么在农场接受改造的60多个右派中我是一个最大的右派,也是又臭又硬的一个。有的还说什么我在菜园劳改时就不服从管制。听他们这些话,看来今天决心整治我一下,我只好一言不发。批了一阵子,管理员发话了:“孙立臣!今天下午,你去挨着那块地里的棉柴堆上摘棉花,不准烤火,如果再违犯了,今晚上全场人开你的批斗会!”我早已经编好谎话了,我说:“我头痛得厉害,浑身紧绷绷地,走路象脚底下踩棉花,一点劲也没有,感冒了。我平时很少感冒,一旦感冒就很厉害,提早吃点药或许能压下去,不行就必须住院治疗。棉花我一定去摘,不烤火,好在现在农活不忙,等我病好了再去摘能行不?”这一下将他们的军了,沉默了片刻,只好同意了。我躺了一两天,高兴得不得了,心想,你们还是没斗过我。

1960年的春节来到了,我想回济宁城里过年,因为我有一个女儿笑云,在济宁一中上学。我两口子分开劳动改造,在机关住的宿舍也没收了,女儿只好吃住在学校。因为是生活困难时期,女儿吃不饱,时时饿着肚子。放寒假了,女儿无家可归,我只好让她回鲁南苍山老家去了。女儿临走时说要回来和我们一块过春节,我不能不答应她。我向农场管理员请假,没批准。又向市里请假,市领导准了我和老杜10天假.又申请解决住的地方,市里派人在塘子街居委会找了一间房子。有家了,我才向苍山发信,让女儿回济宁过年。女儿回来了,她非常高兴。她是模范团员,平时参加学校的活动比较多。春节过后没几天,学校通知让她回校一趟。孩子去了一中,不一会就回来了,眼里含着泪。在我们的再三追问下,孩子才讲明原因,说学校批判她和右派父母一块过年,划不清界线。我一听火了,我们当大人的受点罪不要紧,为什么要牵连孩子,让孩子受委屈。我立即去一中,找了校长赵炎,赵校长不知道情况,是下边的入搞的,他听了也很生气。他说:“老孙你放心吧,我问问是谁搞的,该批评就批评,不能让学生受委屈。”孩子回校后没有再受批评,但从此以后,思想上罩上了阴影,总感觉比别的同学矮一截。

我被划为右派很不服气,我给省委书记谭启龙写了一封信,因为他对我有印象。1957年我参加山东省各界人士座谈会,大会发言时,我的发言博得大会一致好评。谭启龙同志在总结大会发言时提名表扬了我。我给他去信,写的是我为什么被划为右派,我不服气,冤屈。我也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信中写了我参加革命的经历,划我是右派,我认为不公道。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两封信发出以后,不长时间又转到市里来了。这下可不得了了,大会斗,小会批,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给任何人写信了。

1960年上半年,省委和地委在济宁市召开“神仙会”,指名要我参加。“神仙会”就是各界人士座谈会,自由发言,自己提问题,自己分析问题,自己解决问题,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敞开思想,实事求是。还有个“三不政策“,就是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抓辫子。我认为机会到了,会上我讲了自己一生的经历。对划我右派不服气。把我爱人杜沁如划右派也认为不公平。当着省、地委领导的面,我讲了很多很多。会后还组织我们到曲阜参观。

开完“神仙会”以后,我回到农场继续劳动改造,但是恢复了我的副县级特需待遇,每月一条高级烟,一瓶高级酒,二斤肉,五斤鸡蛋。在生活困难时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很不错了。待遇改变了,不久我又接到口头通知,我由劳动改造改称为劳动锻炼,但“右派分子”的帽子仍扣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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