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回忆录12(“我不是‘改子派’”)

hippochin 发表于2016-03-16 19:47:52
黄安战役后,以大别山为中心的鄂豫皖根据地迅猛发展,苏区红军已主动跳到外线作战,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我们黄安独立一团仍坚持在黄安东南部牵制黄陂和麻城方面的敌人,三个营分别独立作战,其间打了不少的仗,也能消灭整连整营成建制的敌人。战事繁忙,我这个通信班长的腿跑得就更勤了。
那还是在黄安战役之前,一天,我传达团首长的命令去三营,从营部出来,我忽然看见我那八岁就开始给人放牛、打长工的亲哥哥——秦懋保。两三年没见面了,一直没有哥哥的消息,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他。我叫住哥哥,他见到我也大吃一惊,忙问起家里的情况。我说我也有一年多没回家,离家不久爷爷和奶奶因病无钱医治,相继去世了。懋保哥哥伤心了好一会儿,埋怨我不该出来。他说他离家多年,家里男孩子中,年长的就数我了,指望我能在家照顾父母,怎么也跑出来了呢。我告诉他,我近一年来的情况,也问起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懋保哥哥拉着我,在村边的竹林里坐下,慢慢讲起了他这几年的经历。
懋保哥哥原来给人放牛,后在外打长工,很久没回家。黄麻暴动时,他随农民自卫军参加暴动,家里人都不知道。那以后他就参加了红军,在改编时,被编入红一军第三师,在周维炯、萧方的部队里任排长。后来在打霍山外围的战斗中负伤,不得不离队休养,伤好预备返回部队时,原部队已跳出外线作战,找不到了。他找到特委,特委将他分配到黄安独立团,在三营九连任排长。
真没想到我们在同一个部队,兄弟相遇非常高兴,今后可以经常见面了。军令在身,不能久搁,哥俩挥手告别,我急匆匆返回团部了。
早在4月,曹团长就告诉我们,中央派代表到我们鄂豫皖根据地来了。其中有党内颇有名气的老党员张国焘,他是我们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我们听说来了这么一位“大人物”,想到我们红军一定又要大发展,根据地要更壮大,都非常高兴。
不久,上级派特派员来我团,不知为什么,我渐渐发觉人们眼里流出异样的目光,人与人之间都处在相互戒备状态,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又见到了懋保哥哥,哥哥悄悄对我说,以后千万不要说我们是亲兄弟,我们也尽量少接触。我问为什么?哥哥说,现在在抓什么“AB团”① “第三党”,还有“改什么派”,不太懂。只要几个人亲密点,都会被怀疑是什么派,要抓走的,我们也不要再说话了,只当不认识;另外陈定国表弟现在二营营部当饲养员,营长的马都是他在照料,你们见面也不要讲话。我闹不清楚,只有按懋保哥哥的话去做。既然哥哥这么说,我就尽量少见哥哥的面,见面也不说话了。
我们这些红军战士绝大多数都是贫苦农民出身,握锄头的手拿起枪就成了军人,战斗中士气高昂,凭着勇敢不怕死那股莽劲,也打过一些好仗,可是许多人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不太会打仗,更谈不上有过硬的军事技术了,因此,俘虏了一些白军的下层军官,或让他们当班长、排长,或带领、指导我们这些战士学习一些军事技术。他们在传授军事技术的同时,也把白军中许多军阀作风、坏习气带到了红军部队。那时部队经常发生一些打人骂人现象,军阀作风、流寇习气严重,甚至还有霸道、烧房子的行为。由于生活艰苦,这些人有时在队伍中也散布一些不满情绪。那时,国民党反动派加紧了对苏区的“围剿”,同时也不断地派遣特务、探子来苏区进行破坏、策反。上级有指示要肃清混入我党我军内部的反革命,这样,部队不知何时开始了“肃反运动”。
在复杂的环境中,为了清理自己的队伍中的腐朽、祛除部队中的杂质,“肃反运动”是有必要的。但那时的“肃反运动”扩大化了,“肃反运动”成了党内军内“某些人”的政治斗争工具。受极“左”思潮和共产国际的影响,“肃反运动”在红四方面军、在整个鄂豫皖根据地,都愈演愈烈。在红四方面军英勇与敌作战的同时,红军内部却弥漫着极“左”的血色迷雾。在红军中,许多人对“肃反运动”除了迷惑不解,就是担心与不满。直到几年后,红军长征到了陕北,我才慢慢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中共六届三中全会结束了李立三“左”倾错误领导后,王明在共产国际的支持下,取得了中央的领导权,开始执行以王明为代表新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1931年3月,中共中央先后派沈泽民、张国焘和陈昌浩来鄂豫皖苏区。张国焘以中央全权代表的身份,主持成立鄂豫皖中央分局和革命军事委员会,这两个机构的书记和主席均由他担任,同时撤消了原鄂豫皖特委。张国焘掌握了鄂豫皖苏区的领导权后,为了排斥打击与他意见不同的同志,解除了原特委书记曾中生在根据地和红军中的领导职务。他利用“改造”后的政治保卫局,在鄂豫皖根据地开始了大“肃反”,即在政治上、组织上、纪律上肃清所谓的“改组派”、“AB团”、“第三党”。
英勇善战的红四方面军一边行军作战同敌人斗争,一边得屈受内部“肃反”的苦难。“肃反”的血雾从上至下弥漫而来,我们团也未能幸免,团政委被杀,曹光南团长整天锁着眉头不说话。今天还在战场上同敌人拼杀,可下了战场有的人就被带走,再也不能回来。从团长到战士人心惶惶,不知哪天自己就会被“肃”掉了。
终有一天,曹光南团长也被捕了,说他是“AB团”的,是反革命。我们都懵了,这么好的团长,同敌人作战那么勇敢那么坚决,怎么会是反革命?后来,曹团长被放了出来。很久以后我才听说,曹团长当时被绑赴刑场,他高喊着:“我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杀我也罢,让我死在战场上吧!”
就在要处决他的当口,恰遇敌人偷袭,“肃反运动”使许多干部被杀,部队打仗都快没人指挥了,保卫局的人迫不得已放他出来指挥战斗,这一仗打赢了。曹团长被放了回来,这也算是侥幸吧!
“肃反运动”不断扩大,“肃反”的血雾从上至下一直弥漫到部队的基层。
一次,部队集合,一位战士风纪扣未扣好,有人说这就是“某某派”的联络暗号,因此特派员找这个战士谈话,说什么他就是“第三党”。不久,再也未见到这位战士。那时部队里流传一句话,叫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员来谈话”。
团部有个小战士,平时我俩关系挺好,不知为什么他顶撞了哪个领导,被诬为“AB团”分子,将他抓起来审讯,听说被打得死去活来,非逼他交待同伙。经过几天的审讯逼供,这位小战士迷迷糊糊中不知怎么就说出了我的名字。这下可不得了,特派员找我谈话了。
“有人说了,你是他们一伙的。有什么问题想好就交待。”
我说:“我跟谁也不一伙,我不晓得有么问题。”
“你要好好想,你是第三党,还是改组派?”
我迷惑了,我只知道有共产党、国民党,未必还有别的什么党?什么“改子派”?我都没听说过。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一点也不明白。谈话后,我被关押起来,让我一个人单独“反省”了半天。后来,那些人又逼问我:“你说,你是第三党?还是改组派?”
我稀里糊涂,心中极度恐惧。但我明白,不管我搞不搞得明白,最后都是要杀头的。我冤枉呀,不能这么死,于是大声喊道:“我不是‘改子派’!我不是‘改子派’!”
那几个人愣住了,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听我这么一喊,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连‘改组派’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看他把‘改组派’叫成‘改子派’,牛胯高的伢,懂个屁!”
就这样把我放了。我回到通信班,满肚子的委屈不知找谁说。后来曹团长悄悄地告诉我,部队正在“大肃反”,你要少说话,免得惹火烧身。
几年后,在川陕根据地,我才慢慢明白,那时鄂豫皖根据地的“大肃反”是我党最令人痛心的一页。将近几个月的“肃反”肃掉了两千五百多名红军指战员。黄麻暴动的领导人戴克敏、曹学楷,红军军长许继慎,师长周维炯、萧方等,都先后被逮捕杀害。鄂豫皖军委副主席郑行瑞、鄂豫皖军委政治部主任王培吾也惨遭枪杀。地方政府的许多优秀领导者也均被错杀。我们紫云区有名的妇女干部,徐向前总指挥的妻子程训宣②也遭遇不幸。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心里拧的这个疙瘩好几年就是解不开,为什么?为什么?!
鄂豫皖根据地的“大肃反”,不是孤立的。那段时间是教条主义者统治中央的时候。教条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搅在一起,在党内军内、在各个根据地搞“肃反”,搞扩大化。他们把中央革命根据地挖“AB团”的所谓经验,推广到鄂豫皖来。张国焘也趁机利用“肃反”打击不同意见,排除异己,建立自己的宗派集团。“肃反”运动造成了特别令人痛心的损失。一场革命,牺牲是巨大的,不仅对敌斗争要付出血的代价,在党的路线发生错误时,同样会付出血的代价。
没想到倒是当年的那一句“我不是‘改子派’!”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①  “AB团”的AB是英文“反布尔什维克”一词的缩写。
②  程训宣(1911—1932),女,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七岁入私塾,聪明好学,相貌俊俏,热情泼辣。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黄麻起义时做救护、运输等后勤工作。曾任乡苏维埃政府委员。1929年与徐向前结婚。1931年“肃反”时被关押,逼她供认徐向前是“改组派”、“AB团”,未果。1933年在黄安王锡九村附近的黑洼被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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